结束了一场欢喜闹剧,马车再度往影城的方向前进。
走过小桥渡过绿水,始终神态淡然面无表情,手握缰绳的剑会突然噗地一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
弹儿在马车里正用湿手绢擦着脸上的大红妆,闻声急忙探出一张小花脸,“怎么了?”
他看到她小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
“我的天啊……”
弹儿担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纳闷道:“没发烫,应该不是病了,难道又是中邪了吗?哎呀,我又忘了在城里买束香搁在身边了。”
要是现在有香,拿香对着他拜一拜、熏一熏就会好些了吧?
剑会从来没有这么狂笑过,可是他着实忍不住。
他揉着肚子,笑到有点乏力,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你怎么想得出那么天才的戏词?”
什么出嫁以后,以我为天,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不到一年之内,死得一家干净,家财都是我掌管,那时快活赛神仙!
甭说屠老大听了破口大骂,只怕是男人听了都会吐血。
她腼腆地笑道:“那是‘快嘴李翠莲’里的戏词,我稍稍改了些,我想既然要搞砸婚礼就狠点心……”
他想起早上的情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后面唱得也贴切极了,你盖着红头巾没瞧见,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被他这么一赞美,又是芳心喜孜孜又是羞涩,不过她立刻抬起头,很是崇拜地望着他,“公子,你后来说的那一番话把场面圆得再恰当不过了,若是只照我的法子,恐怕真远镖局就跟屠老大结下梁子了,那样反倒不好。”
剑会眼底笑意盎然,温和地凝视着她,“你长大了不少,懂得这层道理,也看得深切。下回再遇到这种事,应该知道怎么设想比较妥当吧。”
她重重点头,“弹儿知道,下回就算要帮人也不会这么莽莽撞撞了。”
他轻点一下她的鼻头,浅浅一笑,“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很好。”
她嫣然一笑,兴匆匆地道:“公子,我这次真的好高兴,卜小姐的爹以后应该不会再逼她嫁给不喜欢的人了吧?”
“应当是。”他用袖子为她拭去颊上的红妆,目不转睛地道:“怎么你的脸也给涂成这模样?不是说好从头至尾都盖着红头巾,别教人看着脸蛋吗?”
“我也不知道,卜小姐的丫头说为了逼真,我也得化妆。方才我照铜镜的时候真被自己吓了一跳,还以为哪儿跑出一只红面鸭来了。”
他失笑,端详着她的脸蛋,又轻擦了擦,这才满意地道:“我还是喜欢看到你清爽干净的小脸,没有任何脂粉遮掩。”
她的小脸嫩嫩的,微微馥红,就像新鲜的苹果真教人想咬一口。
剑会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瞬间竟然真的欺身过去轻咬了她的脸颊一记,然后是她的樱唇……
是不是像多汁的果子一样甜美?
等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吻住她时,却已经离不开她柔软馨甜的唇瓣了。
老天……剑会低低呻吟一声,巨浪般的渴望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清新的芬芳气息和柔嫩的小嘴形成了一股绝艳的诱惑,早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渗透进他的骨子里,在唇瓣交触的一刹那,他深刻地惊觉到自己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很久很久了。
弹儿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在做什么,却在他深邃炽热的眸光和诱人勾魂的碰触中彻彻底底地晕醉了去。
直到长长的一吻歇止,弹儿偎在他怀里喘息着,脑袋瓜子还是弄不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公子咬了她……可是她怎么被咬得脸红心跳头也晕?
剑会爱怜地抚触着她细嫩的睑蛋,讶然地发现自己的痱子竟然没有发作。
看来以后他要多多练习才是,这样或许不必点香来熏,有朝一日就给弹儿的樱唇给治好了也说不定……
咦?咦?咦?
他突然惊跳了起来,飞快地将她软软的身子推拒到一臂之外。
“公子?”弹儿急忙抓住马车门边,愣了一愣。
“老天,我做了什么?”他无比惊骇地瞪着她。
他语气中的厌恶是那么明显,她迅速低下头来,胸口像是被紧紧揪住,眼眶热烫了起来。
“公子,对不住。”她忍住一声低泣,小小声的说:“我……我去折衣裳,包袱收拾得太匆忙……有好些衣裳都塞绉了,我……立刻去弄。”
她很快地躲回厚厚的幕帘后,他盯着那将两人分隔开来的幕帘,半晌后,陡然低咒了起来。
“可恶。”他徒劳无功地爬梳着额前的发丝,却越弄越乱。
刚刚……她好像在哭……
剑会此刻连心都跟着乱了。
* * *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间的气氛僵硬尴尬到无以复加。
弹儿拼命躲着他,剑会也拼命躲着她,两个人都有心想要解释那一天失控的吻,却又不知道对方究竟会不会听。
这一天,他们因为错过了宿头,眼见黄昏已到暗路难行,只好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古庙落脚。
古庙里早已无人供奉香烟,可喜的是庙里多以石材筑就,因此还不至于太过脏乱,剑会从马车中取出两条被子,将庙里现有的干稻草靠墙铺了一片,也算是个可以休憩入睡的地方。
幸亏剑会事事都早有准备,在马车里也储备了一些干粮和水袋,他又到外头打了一只野雉回来,烧起柴火挂起横柴,很快就将拔得光溜溜的野雉置在火上烤将起来。
弹儿用另外一个红泥小火炉烧了些滚水,泡了一壶溢散清香的雨前茶,用随身带着的杯子盛给他。
“公子,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她低着头轻声道。
虽然是初春时节,然而在山林之间却也是夜凉若水,露气深重,一个不当心是很容易着凉的。
他怔怔地接过,一时之间心头思绪复杂万千。
她知道他的习惯,总爱在吃饭前先喝一盅热茶。
剑会啜饮着热茶,一手翻动着烤雉,心底模模糊糊地震动着、激荡着。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她却比剑楼中服侍多年的仆人还要懂得他的习性和心思。
也许是有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需要什么,或正在想些什么。
剑会不知道自己被她摸得如此透彻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他又喝了一口清香的热茶,喉头的甘甜却化成淡淡的苦涩,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开始再简单不过,她就是他相中带回去唱戏的花旦,只要等老头子的六十岁寿宴一过,他们就再无关系,既是陌生人,哪里来的就往哪里去。
他揉了揉眉心,在火光的映照下,俊颜分外深沉凝重。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敢确定了,一切都因为那个该死的、放肆的、忘情的吻。
“可恶。”他不自觉地低咒出声。
在另一边乖乖坐着的弹儿惊跳了下,她惊惶地望着脸色铁青的他,好害怕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
公子这些天心情非常的不好啊。
“对不起。”她还是先道歉为上。
一切都是她带来的麻烦。
剑会倏然抬头,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又跟我道歉?”
她绞拧着衣摆,紧紧张张地道:“因为……因为……”
他眉头一拧,“因为什么?”
弹儿吓了一跳,小脸更仓惶了,“因为……如果不是我的话,公子现在就不必烦心了。”
他郁郁地盯着面前燃烧的火焰,“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虽然她该死的说中了一半的事实,他的确是因为她的事而烦心……天知道他从来不必为任何人烦心过,唯独只有她。
“公子,弹儿不能为你分忧解劳就是我的错。”她瞅着自己的脚尖,鼻头微微一酸,“怎么能说跟我没有关系呢?”
他翻烤野雉的动作蓦然一顿,“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我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我的奴仆,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小心翼翼……可恶!你以为我很喜欢看到你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吗?”
那会让他的心拧成一团,而这种滋味天杀的不好受。
弹儿脸上闪过一丝深深受伤的神色,全身仿若沉人冰冷的深海底。
老天,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惹人嫌恶?
不过——她胸口一酸——这有什么好惊异的?以前小姐也说了,最讨厌看她故作可怜的模样。可是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总是想夺眶而出的泪水吞回肚子里。
她已经试着要活得快乐,活得有尊严,可是在旁人的眼中,她却始终还是那个可怜虫,只会摇尾乞怜的小乞丐吗?
她突然站起身,咽下喉头的硬块,匆匆道:“我有东西忘在马车上了,我去拿……很快就回来了。”
剑会一僵,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仓惶逃开的身影,刹那间深深觉得自己真是个大混蛋!
可恶,他刚刚说了什么?
* * *
夜深时分,月色朦胧,古庙后院的花木摇曳着团团幽影,虽然已没有精心修剪的齐整之美,野生奔放的花朵们却散发着一股独特的丰采和幽香。
弹儿坐在石阶上,抱着双膝小脸靠在膝头上,怔怔的神情仿佛与幽然的静夜融成了一体,隐隐约约只见眼角泪光闪烁。
痛彻心扉的疼痛,难道也是修炼成仙的一种考验吗?
若是如此,她恐怕这辈子注定难以成仙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在高高地将你捧上云端,享尽温暖快乐的滋味后,再重重地将你拉下来,教你的心摔成了四分五裂?
事情演变到这个失控的地步,她不敢怨公子,也不想怨公子,是她放肆了,贪图了,还以为自己值得拥有这一切快乐的,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人生只是从一个人的手中辗转到另一个人手中,根本就没有她自主的余地,她也不该有自主的余地。
“明知如此,为何我还是忍不住难过呢?”她低声问着自己。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继续赖在公子身边惹他心烦吗?不不不,她起码这一点尊严还是有的,再怎么落魄、再怎么伤心,她都不要成为别人沉重的负累。
撕心裂肺的伤痛渐渐麻木了,她的思绪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
所有的事情变得再透明清晰不过,她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离开他。
她根本不是成仙的料,她也不想成仙了,如果成仙的过程这么痛苦,她宁可继续过着生老病死的凡人生活。
宁可肉体痛苦,也不要灵魂痛苦。
主意既定,弹儿轻轻起身,回头瞥视微微露出灯光的古庙窗口。剑会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脸色严肃得有些骇人。
她心一酸,差点就心软地回到庙里,回到他身边。
可是弹儿紧紧地克制住自己的双脚,她绝望而不舍地凝望他最后一眼,悄然无声地往后院残旧的小拱门走去。
欠他的银两,她会想法子还给他的,只怕今生再见面的机会难再有了。
她紧紧咬住下唇,死命忍住一声啜泣。
他们之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不明白,也弄不明白了……
* * *
“弹儿?”
好不容易从心烦意乱中努力理出一丝头绪来的剑会走到后院。
他已经想清楚了,是他的错,他不该忘情,他会向她致歉,并且保证永远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就让事情回到原点,她是老头子寿宴上的花旦,他俩唯一的关系就是合演一出“卖油郎独占花魁”,除此之外别无他事。
是他占了她的便宜,又对她吼,他不知道自己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了,竟然对她做出这种下三滥的行径,这是他的错误,他会承担起这个错误,并找出法子好好补偿她的。
“弹儿?”他又轻唤了一声。
后院里声悄悄人杳然。
一抹不祥的预感狠狠地撞进他胸膛……老天!
“弹儿!”他狂吼一声,极目四望,哪还有她的影子?
剑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心痛,他疯狂地扬剑而出,飞快地斩断遮挡住视线的幽暗花木,试图找寻出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不……”
她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夜深山危,江湖险恶,教他怎能放心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四方?
光是想到可能会降临在她身上的危险,他的脸色瞬间苍白若纸,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来。
“可恶!你给我回来,你怎么能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走?”他大声吼着,林间沉睡的鸟雀受惊地展翅四散。
不管她跑到天涯海角,他一定要把她逮回身边!
* * *
“死丫头,你把一条帕子给揪得绉巴巴的,我待会怎么用?你想死了是不是?”
小蝶仙刚刚卸完妆,瞥眼看到失魂落魄的弹儿手里绞着湿帕子,怔怔地站在铜盆边老半天,忍不住气冲牛斗。
弹儿猛然惊醒,急忙三两下将帕子拧干递过来,“小姐,对不起,是我粗心了。”
小蝶仙抓过那条湿帕子,狠狠地往她脸上甩去,啪地一声,弹儿脸颊火辣辣地一痛,左颊迅速地红了起来。
她连忙跪下,低垂着头陪不是,“小姐,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小蝶仙伸指戳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尖刻地叫道;“你这死丫头,也不想想是谁大发慈悲又好心收留你的?若照你之前那大逆不道,私自逃离戏班子的行径,你再回来不是讨一顿毒打就是先饿上你三天再说,是我好心,看你可怜才又收留了你,没想到你非但不感激,这几天还装那个死人脸给我看?”
弹儿低头不语,只是任凭她发泄着怒火。
是她没用,四处流浪走了十几天,刚好遇到应邀要回花心镇开锣唱戏的赛家班,又恰好给班主瞧见,不由分说地把她捉了回来。
不知小姐当初是怎么跟班主说的,怎么她都出钱赎回自己了,班主还说她是私自逃走的?
不过弹儿也不想再追究事情的真相了,误打误撞再回到戏班,就证明她这辈子注定得在赛家班里度过余生,所以怎么跑也是徒劳无功。
她还是被分来服侍小蝶仙,不过小姐的脾气好像一日比一日大了,以前是一天骂三次,三天打一次,现在则是一有不顺心就打骂一起来,每天晚上她缩在小小的杂物房里时,身上的伤痕痛得她几乎都睡不着。
可恨的是,她竟然会边抚着伤痕边想着,要是公子看到不知道会有多心疼呢?
“不不不,我不能再想他了。”她像是要甩掉一切记忆地拼命摇头。
小蝶仙才骂到一半,被她突然低叫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心下怒气陡生。
这个贱丫头,竟然这么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要死啦!瞧不起老娘是不是?我还在说话呢,你就给我插嘴?看来不给你一顿教训你是不会学乖的。”小蝶仙随手抓过桌上的发簪,猛地往她身上插刺着,“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小姐,求求你不要……啊,好痛……小姐,弹儿下次不敢了……”她大惊失色地闪躲着,可是小蝶仙的动作飞快,尖锐的簪尖不断的刺在她身上,阵阵剧痛让弹儿险些晕过去。
公子……公子……救我……
疼痛到神智恍惚的弹儿呻吟出声,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如果,她还在公子身边,就不会遭遇这些事了。
小蝶仙不顾簪尖在弹儿身上刺出了点点血痕,她边骂边刺却还是无法消除满腹的怒火。
就在这时,班主推门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禁呆了呆。
“哎呀!这是做什么?”他急忙拉开小蝶仙的手,心疼地道:“丫头有什么不是,尽管叫旁人教训就是了,做什么自己动手?你这手是千金尊贵的,若是有个扭闪着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弹儿虚脱地伏倒在地,浑身无处不痛的她呈现乏力状态。她怔怔地听着班主在安慰小蝶仙的情绪,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不禁心头一酸。
一样是人生父母养,难道她的命就这么卑微不值得一顾吗?
“蝶儿,你甭生气,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陶公子又来了,他赏了好大的一份红礼给你,足足有二十两啊,我先替你收下了……”班主笑嘻嘻的说,“他差人来说呀,要你现在到醉仙居去,我想一定又备下大大的重礼和赏赐要给你了,真是不得了,了不得啊。”
一提到风流倜傥的陶公子,小蝶仙眼睛迅速亮了起来,顿时做出爱娇羞涩的模样,“班主,你最会取笑小蝶了。唔,既然陶公子有那个心意,小蝶若是不赴宴好像也说不过去,那就勉勉强强走一遭吧。”
“来,快快快,要不要再梳妆打扮一下?”
说到这个,小蝶仙没好气地斜睨着跌坐在地上的弹儿,“你还杵在那儿发什么呆?还不过来帮我梳头?”
“……是。”强撑着痛楚不堪的身体,弹儿艰难地爬了起来,忍着痛缓缓替她梳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