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长风无言,半天后也只能说出一句一一“这盛粥的碗好生精致。”
“当然好生精致,那可是我曾袓父陪葬的东西。我爹说难得有客人来,特别到墓里取出来的。”司徒莫明拍拍手上饼屑,屈起一腿而坐。
谷长风肚子里的粥突然一阵翻腾,呕地一声就想要从喉头一拥而出。他强忍着气,奋力把粥吞下肚腹。
活命要紧,陪葬品不过是摆在墓室里罢了,没关系的。谷长风动动嘴唇,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对着仍紧盯着他看的二人微笑。
“干么要笑?粥真的那么好喝吗?”司徒莫明紧盯着谷长风的脸问道。
“那粥好不好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娘在粥里加了听说是连五脏六腑出血都能医治的朱雀草。”司徒云大声说。
谷长风露出感激微笑,知道自己遇到奇人无疑。
“朱雀草……就是那种长在曾曾袓父棺材边的那种红色草根,对吧?”司徒莫明一看男人的笑容在瞬间变成惊恐,立刻精神一振。
谷长风嘴巴一张一合半天后,忍不住开口试探问道:“方才我泡药草浴的陶缸,实属难得一见。”
“那是我袓母找人特制的。她平日就不喜欢躺着,死了当然也不想。她原本是打算坐死在那缸里,好让我们直接扛着缸埋葬的。”司徒莫明说。
谷长风嘴角抽搐了两下,拼命告诉自己一一“后来我祖母胖了,嫌那缸太挤,就没再用了。我爹于是想了个好主意拿来泡汤,我娘练功时需要排寒气,也都像你那样泡着。只是,她武功比你高强许多,随便一蹬脚,便能飞到屋檐上,不像你还要人家抱。”司徒莫明把谷长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后,啧了两声说道。
谷长风纵然想替自己争辩,无奈他现在虚弱到连揉死一只蚂蚁都没力气,只得继续吞忍。
“你在陶缸里泡了那么久,感觉如何?”司徒莫明扯扯他的衣服。
“气脉通畅。”谷长风说。
“算你识货。我袓母说,那药材如果给死人泡,也能保尸身百年不坏……”司徒莫明滔滔不绝地说道。
谷长风看着她,已经没法子再做出任何反应了。
他活着到了这么一个地方,遇到这些奇人异事,表示上天是要让他回去找出真相的。除此之外,别无它事重要,所以她说什么都没关系……
“你呆呆看我女儿敝什么?粥喝完就快点换衣服,免得你着凉,我娘子又要骂我。”司徒云推了下谷长风。
“多谢大叔关心。”谷长风垂眸,拱手为礼说道。
“我关心你敝什么?”司徒云摇头晃脑,两条长胡须随之飘啊飘。“是我娘子交代我要这样跟你说的。她怕你死在这里,我们还要挖洞埋了你。这冰天雪地,谁要去挖坟啊!”
谷长风脸庞,僵,彻底陷入无言状态。
“快换啊!”司徒云把衣服塞到谷长风手里。
谷长风接过衣服。
司徒父女继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可否请二位先行回避?”谷长风清清喉咙说道。
“为何要回避?”司徒莫明满脸兴味地看着谷长风。
谷长风被她一对黑白分明大眼盯住,耳朵微微发热,连忙看向司徒云说道:“在下要换衣服。”
“为什么你换衣服,我们就要回避?”司徒莫明眼睛一亮,一脸期待地挨近他。“你身上有什么我没有的吗?有吗有吗?那就快点脱啊!”
谷长风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无言了,虽说他们大唐男女的界防不那么严密,但是要他当着一个女人的面换衣服?
他……他又不是男宠。谷长风的脸色又红又白了一阵,忽而悲么地转头直盯着她,想看看她脸上可有任何羞愧神色。
“你一直瞧着我干么?换啊。”司徒莫明拿了个软垫过来,盘腿坐下,一副等着看好戏模样。
“出去。”谷长风眉头一皱,低声说道。“你说什么?声音比蚊子还小。”司徒云凑过去想听。“出去!”谷长风大喝一声。
“喔。”
父女俩对看一眼后,各自挂着不情愿表情,转身离开。
谷长风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被他骂出门,顿时瞠目结舌,不明白这对父女怎么这样奴性,非得他出言喝斥,才愿意听话。
叹了口气,谷长风起身准备更衣,佯装没察觉窗户边开了一条隙,吹进凉风,外加两对如影随行的目光一如果恩人想看,就让他们看吧,只要不要叫他以身相许就好了。
谁让他人在屋檐下啊……
十多日过去,谷长风在这对父女□中的“子虚谷”里,已能自理日常作息,对于出谷之后待办诸事也有了想法。
坠谷三日之前,他与善品酒的妾室沐香兰及弟弟谷南风一同前去苏氏酒庄。
坠谷那日稍早,他在判定苏氏酒庄拥有能与他谷家酒楼联婚的实力之后,便与苏氏女当家苏云娘约在一处清雅别院商谈二人婚事。
不料,就在他给予玉镯为聘礼,二人举杯共贺联婚之后不久,他便发现自己被人下了迷药。他当时虽奔上马车想逃出求救,不料马车却跌落谷底。
下迷药之人是谁、马车一事是意外还是人为、苏姑娘是否安然无恙……都是他如今迫切想知道的事。
这日窗外出了大太阳,映着蓝天白云煞是好看。谷长风起床盥洗之后,便想外出寻找司徒莫明,欲告知他将离开之意。
这对父女纵然古怪,但对他的三餐从没短少过。那些奇怪到让他不敢多问、却让他恢复神速的汤药也没停过一回。这样的恩情,他是断然一定要报答的。
谷长风推开大门,拂面凉风让他扬起唇角,大口呼吸着春意新芽的味道。活着真好!
他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门,身子却是同时一匮。
他目光发直,背上发毛地看着眼前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一一坟墓坟墓坟墓!
大大小小约莫十来座坟墓围着屋子而建,还有一匹身形约莫他一半大小的巨狼正匍伏于某座坟墓前。
谷长风对上狼目,这回倒没怎么惊讶。
司徒莫明说过她养了一匹狼无忧,那狼是她救回来的,自小养到大,比对她爹还亲。谁身上有她的味道,那狼便绝对不咬人。
司徒莫明今日早上看着他的脸用早膳,吃完东西后双手顺势就往他衣摆抹去,他身上该有她的味道,所以不用担心。
黑狼朝他露出尖锐白牙,发出一声低咆。
“你是无忧吧?”谷长风扬起颤抖唇角,试图套交情。
那狼眼露凶光,一副想置他于死地,将之当成大餐的模样。
谷长风身子往后一退,紧盯着那匹感觉很想咬断他喉咙的大狼,嘴里喃喃说道:“我是你主人司徒莫明救回来的人,和你也算有些关系,你切莫伤害了我,让你的主人伤心……”
“谷长风,你在跟谁说话?我也要说!”司徒莫明从他右手边十步远的小径走来,身后跟着一匹狼。
“我在跟你养的狼无忧打招呼一”谷长风看着她身边的那匹大狼,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我不认识…看起来挺凶的。”司徒莫明叼着一根草,晃悠悠地朝他走过去。
“你别过来……”
谷长风声未落,司徒莫明身边的无忧已经朝那匹狼飞扑过去。
司徒莫明嘴里的草掉了下去,忿忿瞪向两匹缠咬在一起的狼。
“司徒姑娘,我们先回屋里……”谷长风才朝她走了一步,司徒莫明已经与他擦肩而过,朝那两匹狼飞扑而去。
“无忧,你干么跟我抢!我好不容易有架可以打!”司徒莫明在二狼纠缠成一团、张嘴互相扯咬之际,伸手就探人其间。
谷长风倒抽一口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心急如焚地放声大喊一一“司徒姑娘,小心!”
“为什么要小心?”司徒莫明回头,奇怪地看他一眼。
“人命关天啊!”谷长风大吼。“狼又咬不到你,你是在叫什么?”
“我担心的是你!你快点同我回屋子里!”谷长风朝她伸出手。
“我爹娘会救我的。”
“你爹娘不在此处,你要他们怎么救你?”谷长风再往她靠近一步,张开双臂。“你快过来……”
“我爹娘就在屋顶啊!”
谷长风回头——屋顶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司徒云,另一个则是人高马大、身样熊形化的女子。二人正一派悠闲地并肩吃饼。
“令媛有难,请速相救!”谷长风喊到脸红脖子粗。
“她哪里有难?我瞧她玩得挺开心的。”乌春凤抱起丈夫,从屋顶上往下跳。谷长风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人,再看正绕着两匹狼打转、试图插入其中的司徒莫明,完全丧失了方才走出房门的春暖花开好心情了。
他双膝一软,往地上一坐,索性什么也不管了。
打从他那日落人谷底后,原有的一些武功似乎也随之消失,兼以老是遇到怪事,让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娘子,你瞧怎么样?”司徒云眼巴巴地看着妻子。
这日天气好、心情好,才有心思见外人的乌春凤绕着谷长风走了三圈,上下打量过几遍。“不及你好看。”
谷长风现在对于任何古怪的对话都已经无动于衷了。只是,别人举止怪异,他该尽的礼数仍然不能少,因此他还是勉强自己起身,对着司徒夫人说道:“多谢司徒夫人以药草、药粥相救……”
“我叫乌春凤,不是什么司徒夫人。”乌春凤握住谷长风的下颚,往上一抬。谷长风脸色一凝,立刻打掉乌春凤的手。“请夫人自重。”
乌春凤厉眼紧盯着谷长风悲喷的神情,黝黑方脸忽而咧唇一笑,露出较常人尖锐一些的白牙笑道:“你刚才谢了我的药草、药粥之恩,对吗?”
“是。”谷长风凛着脸说。
“不用谢,以身相许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