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呼呼呼……吱——
这一曲叶笛挟伴山参精怪的哀号,随他体内的离火灵气喷出,当真入魔穿脑。
一旦放开,任怒火狂烧,眉间额上的印记像也瞬间挣脱枷锁。
大能从额心喷出,金红火流翻滚冲爆。
翱翔云舞,烈腾八荒,神火不熄,凶灾断除。
所有邪秽尽被强火呑噬,他烧掉所有一切。
这凌虚中似真似幻的所有,皆被卸除封印的火大口食尽,包括他自己。
浸润在狂火中,享受那自虐的痛快之感,生生扒掉一层皮般,抽筋碎骨,再在高热中化作空无,痛至极处,却也痛快至极。
“师父!”
惊喊乍醒,她倏地坐起。
周身仍抖得厉害,不是害怕那个诡谲梦境,而是又一次,她梦见他,与他在梦中相遇,却始终抓不牢他。
等等——
她怎会醒在这里?!
小河湾的水芦苇与长草依旧繁茂,深秋的夜月圆乎乎又清润润,水声草动风鸣,还有不知名的虫啼此起彼落……一切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是她一直记得的秋夜景致,但她今夜明明是在帅府的主院内寝睡下,怀里还抱着师父的旧衣袍,她在那张榻上翻来覆去,将脸埋进师父衣物里深吸好几口气才渐渐平复……
她还记得入睡前最后的一绺思绪——
师父的衣袍若被她大口大口吸光气味,渐渐没了气味供她眷恋,该怎么办?
所以你快回来啊师父……
不知何时睡去,是一阵张狂夜风将她拂醒。
隐隐约约瞥见一道黑影,颀长精劲,是她一直记得的身姿,瞠眸去看,便见到师父立在榻边。
接下来的梦境实让她像个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瓜了。
她遭一男一女压制,那二人还赤身裸体的,女的像冲着师父说了好些话,男的就……就混帐到家,捧着她的脸乱蹭乱舔的,他狗啊他?!
思及此,她在岩石平台上抱膝而坐,抬起手背狠狠擦嘴,拭过一次又一次,还往一旁呸呸呸地连吐好几口口水,就是觉得脏,恶心透了。
怎么可能任对方占她便宜?
她记得自己腿打脚踢,正想将师父教的擒拿手用上,好像……力气全没了。
她内心飙骂,骂的字眼可脏呢,全是跟望衡军和翼队的汉子们学的。
她还想使力挣扎,蓦然间全乱了套,那当下,映入眸底的是成片张狂的金红,似火焰似流金,充满生命力,霸气无比地吞噬一切……
甩甩头又抓抓散发,觉得即便真是梦一场,也应该在榻上醒来才对,怎会在这处小河湾的岩石平台上张开眼?!
师父是去年十五中秋出事,如今又近年关,她已找了他一年多。
这一年多来,她将翼队的重责大任交托出去,以东海望衡为央心,和缥青以及其他二十多名暗卫们分别行动,往外寻遍了许多地方。
不仅如此,她还动用了京畿顾家的人手。
盛国公相赠的那块田黄顾字玉佩确实好用,传家玉佩一出,京畿顾家在各地的田庄和产业都乖乖配合,所有人手任她调度。
原是不愿与京畿顾家再多牵扯,但为了师父,为打探他的下落,她可以妥协,完全将原则和心结抛诸脑后,因为没什么比他更紧要,若能得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要她匍匐下来舔谁脚趾,她也会毫不迟疑跪下。
但,依然无果。
众人认为他早已身死,她不愿信,只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寻不着他的尸身,就说明了他没有死。
只是……
近日她得回京畿一趟了。
皇上应是听闻她四处寻找师父下落,觉得放任她一年多确是够了,已来旨意召她回京,说要见见她,要她一返抵帝都就即刻奉召入宫。
当年随师父往东海来,从未想过会是她独自一个踏上返回京城的路。
奋力擦拭嘴唇的手虚握成拳,改而揉起眼睛,把一想起师父就要涌出的温烫湿意用力揉去。
不是软弱掉泪,她只是很想他很想他罢了。
她还想,许是寻了一趟远路刚返回,无功而返啊,且连日皆在马背上度过,累到上下眼皮直打架,实在撑不住了,才会在小河湾这儿迷迷糊糊睡下,还以为自己回到帅府、回到师父的寝房榻上吧。
……若非,她实不知该怎么厘清这奇诡状况……
地宫天顶被轰出一个巨洞。
大把大把的天光洒进,形成无数道柔和光束,该有的幽深神秘全然见光死,地宫都不成地宫了。
年近三十的高壮汉子一身灰衣劲装,虎背上负着一柄银白长剑,腰际佩着一把乌亮短剑,他用巾子抱着自家颤抖抖的“娃儿”,坐在角落一方未损坏的矮阶上,边怜惜拍抚,边抬眼瞪人,瞪那个神火既出、谁与争锋的男人,而这男人甚至不是真人,是由强大神识化成的人形,且从凌虚之中走出,让他得以看见,不须再透过山参精怪去搭桥探看。
就算对方强到逆天,陆剑鸣一张嘴实难忍住,已嘀嘀咕咕大半个时辰——
“……这根本恩将仇报嘛,恩将仇报阁下懂吗?既然要喷火,阁下也得知会一声,就算不知会,那、那也得把咱家参娃丫头护好,你家丫头被你大袖一挥,神识被抛出凌虚之外,你怕虚实之间的通口若打开,怕她待在同一个地方恐遭波及,于是大袖再挥,都不知把她的人送到哪个安全地方窝着,而我家丫头却得被你死死捏在手里,差别那么大是怎地?都是两丫头啊,怎么你家丫头就是人,我家丫头就不是了……”完全不认为他家参娃丫头不是人。
他忽遭男人斜睨了眼,虽说一向确信自己心强胆肥,然而被那双似魔化又非完全魔化的凤目一瞥,脊柱还真窜上飕飕凉意。
他陆剑鸣打小跟着一名无酒不欢的道长师父习艺,他家有酒最欢的师父最厉害的地方除喝酒外,便是一身降妖除魔的本领。
师父说他体质奇特,筋骨奇佳,天灵天生,双目能辨阴阳,不走驱魔除妖一道实在对不住天公地母。
他闯荡至今,就数此番遇见的这只魔……呃,这个物件最强大,大到他根本收服不了,只能在心底暗暗拜托天公地母,让这位据说是天南朝烈亲王爷的“物件”别再持续发狠,毕竟越狠越恨,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不可预知。
借参娃搭桥,他能探进他的深梦,亲眼目睹那“火爆”的一切。
甫接触时便能察觉对方身内流动的离火灵气,纯粹正派,完全符合朱雀灵血再现的那则古老神谕,既是落进那对妖孽姊弟之手,他义不容辞、两肋插刀,当然得想方设法去搭救。
当丝丹、丝戎姊弟二人施法以真身闯进,试图以凌虚之境为通道,将那姑娘逮走,他当时闭口不语,就为之后伺机而动,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位烈亲王爷会扯着参娃头顶上的叶子呜呜吹曲。
不仅吓得参娃丫头吱吱尖叫,也吓得他哇眭大吼、肝胆欲裂啊!
离火灵气剧烈波动,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化成真火,冲喷而出。
那一幕的凌虚之境,不管是真身抑或幻影,全灭。
陆剑鸣此时念归念、骂归骂,还是庆幸参娃丫头是被他握在掌心没放。
他那时浑身浴火,自个儿烧得痛快,参娃丫头被困在熊熊狂火中,还好有他的离火灵气形成无形防护才没被烧得灰飞烟灭,参娃是吓得整根身子白掉没错,倒没受什么外伤,红润元气还能慢慢养回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心一疼,赶忙又拍拍臂弯里的可怜山参精,嘴上继续念——
“是说你没事把地宫轰开这一口子是怎地?此地虽偏僻了些,但丝丹、丝戎毕竟是北溟双国师,在这里闹出动静可不大妙。”他原想偷偷潜入再悄悄溜走,看来是不成。
“本王喜欢大放光明。”那抹神识淡淡出声。
陆剑鸣楞了会儿才想通,这位爷喜欢有光洒进,所以直接在地宫开了一个大大的“顶窗”,大放光明。
按他过去除妖降魔的经历,妖魔鬼怪通常不爱待在清亮亮的地方,他们就爱寻个幽暗阴阗的所在作巢,见了光就难受……如此推敲,眼前这道神识并未魔化嘛,还挺光明正大,甚好甚好。
此时,神识大人走至位在地宫正中央的那张大石床边。
石床上有人,那人头颈和四肢犹被五条铁链分别拉开困锁,身上衣不蔽体,除那张苍白俊美的脸皮尚完整无伤,其他部分可说体无完肤。
此时清光照落,石台上镶出的光点不住跳动,将那具残破身躯衬托得更为可怖,隐隐是一种过分沉静、静至灭寂之感。
神识大人掌中生火,眉间额上的印记亦金红发亮。
金红火流自有意志般流淌而出,又一次包裹他全身,将他浴在火里。
火流徐缓流动,而后流向石床上那具伤痕累累的残躯,将那具躯体完全裹覆。
陆剑鸣瞧得双目眨都没眨一下。
他想,神谕中所谓的“神火浸润”,也许正是眼前这一幕——
金红流火淌过的地方,所有伤痕皆被抹去,慢腾腾的,半点不急,如浸润在温暖流域,不论新伤旧伤,全都恢复最干净无瑕的模样。
随着流火不住流去,神识大人的身形渐渐淡了,最终化为一簇星火流向石床上的那具身躯,与那人额心上的火焰印记重迭一起,融合为一。
神识回归,南明烈徐徐掀开双眼。
已许久没这般清醒清明,入眼之物不再模糊浮动。
终于……夺回这具肉身。
微用力一挣,颈上与四肢的铁链立时断裂。
他缓慢坐起,边将缠在颈上的炼条扯下,知道有人一直瞠目瞧着,他淡淡瞥去,苍白俊颜面无表情。
陆剑鸣背脊又泛寒,仍挺挺厚实胸膛,硬着头皮道——
“你的头发……灰了……全灰了呀。”
闻言,他抓住荡在颊边的一把发丝。
清朗天光下,他的发呈现银灰色泽,像在瞬间老去,但老人家的须发多是枯干灰败,他的银灰却润出一层薄光,柔软异常。
陆剑鸣点点头道——
“我知道了,定是阁下什么都来猛的,猛地顿悟,猛地逼出神火,猛地引火狂焚,猛地把凌虚中的一切彻底化作虚空,再猛地从虚空中走出,猛地令神识归回原点……总之什么都来得太猛,真实之中,你的身子骨损伤太重,着实难以负荷,即便修复了,外表完好无缺,本心神识依旧坑坑巴巴伤得厉害,简单说一句,就是你里头根本没好全,那些伤转而显应在发上,才令你一头乌丝眨眼间褪色。”越说越自信满满,一副“没错!听我的准没错!”的表情。
蓦地,他脊柱再次发颤,怀里的山参精亦察觉到什么似,也颤得吱吱叫。
石床上的男子依然面无表情,但瞳底有火,额心印记微微烁亮。
对方注视他许久,面无表情的表情最教人心惊。
被盯到最后,陆剑鸣越发坚信自己没有理解错误,这位什么天南朝烈亲王爷的男子是想过要杀他灭口的。
因为他进到他深梦之中,还看到他残破模样,所以欲杀他而后快吗?
动不动就想把人给宰了,不是魔化是什么?!
糟糕糟糕太糟糕,这位烈亲王果真踏上魔道,一切只能等天收了,还有谁奈何得了他?唔……不知他家那个丫头行不行?对“神火浸润”后重生的他是否仍有大影响?会不会令他回复些人性?
“北溟兵卫该要包围过来了,我反正是要跑了,你要是能跑,也该回去见亲人吧,你受困于此,音讯尽无,他们肯定忧心不已。”他话中的“亲人”指的是出现在凌虚梦境里的那位姑娘,试图柔软对方那颗“魔心”,想不露痕迹地消除对方的嗜血念头。
岂料,疑是入魔的男人缓缓露笑,明明是俊俏好看的脸,笑起来却从骨子里透出阴狠,额间火焰似活生生窜动。他笑笑道——
“亲人嘛……确实得回去见见。”
陆剑鸣越听越不对。
斩妖除魔之路任重而道远啊,尽管随时有性命之虞,但不跟着他阻他深度魔化怎么可以?欸欸叹气,他问:“阁下欲往何处?”
“本王为天南朝亲王,既要返家,自然是往京畿帝都。”
“那……那位姑娘呢?阁下为她发大火,狂火喷冲,只为护她周全,她也在京畿帝都等你返家吗?”总觉得有那姑娘在会好些。
陆剑鸣没得到答复,却见眼前这个趋近魔化、无比强大的男子畏痛般蹙了蹙眉峰,那奇异神态一闪而过,非常地微乎其微,仿佛……像似……裹足不前,且十分踌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