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莲城未料黑拓天竟没顺着她话意说,只得勉强又接话道:“事实上,我南褚医术最为人乐道者,是能经由诊脉而知天命。”
黑拓天举杯饮酒后,一双鹰眸对住她的眼。“这倒是前所未闻。”
“若殿下允许,请容我为您诊脉。”
“若是天命,自然不可改。若是能改,便不能叫天命。”黑拓天将这女人一身的病弱及那像是用水洗过的清淡五官看了一遍后,只在心里冷嗤她的不自量力。“不必。”
“天命即是时机,若是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却不懂得把握,便是逆天而行,下场之凄凉,亦可预见。”褚莲城说。
黑拓天看进她的眼,只见她不拒不迎,眼神凛然,不由得又多看了一眼。明明就是瘦得见骨,可眼神却是如此坚定。他从没见过女人用这般眼神看他。
“在我座位旁多设一席。”黑拓天转头向内监说道,下颚随意轻朝自己身侧一点。“请。”
褚莲城对于黑拓天有些轻蔑的姿态不以为意,只朝柏尚贤一笑,撩裳起步登座。
柏尚贤看了她一会之后,选择退下离开。
黑拓天看着缓缓坐下的褚莲城一月牙白衣衫在烛火夜色及绯红夜樱的映衬下,倒显清新。
他不知褚莲城想做什么,不过就凭她那尚不若她身上微凉药味来得吸引人的平凡容颜,着实是自不量力。
“敬殿下一杯。”黑拓天低头对她一笑,黑眸紧盯着她的眼。
褚莲城见他笑颜,胸口闷窒了下。她只当是旧疾发作,按捺了下呼吸,淡淡回以一笑,举杯到唇边时,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在下有要事告之,请殿下让歌舞奏起。”
黑拓天垂眸睨着她镇定的姿态,随即弹指,内监匆匆退下,乐音便自两侧响起,舞娘轻纱曼舞于漫天樱花鲜瓣间,炫惑所有人的目光。
“说。”黑拓天看着前方歌舞,举杯就唇说道。
“请殿下力持镇定,无论如何都要不动声色。”褚莲城举杯以袖掩杯,低声说道:“皇上已驾崩。”
黑拓天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内监上前欲添酒,他挥手让人退下。
“不是说要替我诊脉吗?”黑拓天将手置于几案之上。
“多谢殿下信任。”褚莲城倾身向前,一手搭脉。
“你如何得知?”黑拓天双唇几乎不动地问道。
“今日在‘千秋宫’外拜见圣驾,浓浓香气中却掩不住尸水腐味。若圣驾仍在‘千秋宫’,谁敢在里头藏尸体?只能有一个解释……”褚莲城佯装闭眸,专心诊脉。
“他们掩盖父皇死讯。”黑拓天置于桌下的手紧握成拳。
“殿下或可一查。”她扬眸看向他。
黑拓天双唇一抿,如今总算明白加平侯为何要领军拚命往京城赶路、为何黑达天今晚没出来宴客了。
“若你这讯息错误……”他黑眸杀意凛凛地瞪向她。
褚莲城握紧拳头,努力不在他那冷恶目光下打颤。
“即便有误,您也只能信我了。殿下之能,天下皆知。可皇上当初甘冒群臣反对,也要废您太子之位,您不会不知道原因。若有朝一日,辛皇后收买了所有人心,扶持三皇子为帝,或是皇帝陛下留下遗旨一纸,传位给三皇子,您与众官若不服,也只能起兵造反。早反,晚反,都是要反的。”
言毕,她抽回为他诊脉的手,微笑地说些脉象。
黑拓天见她脸色自若,对她的镇定倒是留下了印象。当他有心要威吓人时,很少有人能不心生惧意的。
“你为何帮我?”
“帮您就是帮我自己。”
“恩情不忘。不送。”
黑拓天声方落,褚莲城便已起身作揖告辞,走向始终注意着他们的柏尚贤。
黑拓天状若无事地喝酒观舞,脑中盘算过一日之内所能动用的人马和计画后,召来内监添酒,暗中吩咐速秘传始终支持他的左相、太尉及禁卫军首领及皇宫卫尉统领人宫。
半个时辰后,穿戴黑色全副盔甲的万名禁卫军包围皇城,守住四处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距离皇城最近、由黑拓天亲信墨青所带领的一支二万人军队也已接获密函,正朝着京城外的护城河聚集。此外,更有飞马快骑带着黑拓天的口信,朝南境韦门将军处出发。
正所谓,夜深人未静啊……
三更时分,禁卫军精英三百余人在无声无息间围住千秋宫所有出口。
黑拓天立于殿门之前,一身戎装,黑色盔甲的冷光映着月色,更显杀气。禁卫军统领方刚则立于黑拓天身侧,面色极是凝重。
殿前十多名内监及效忠辛皇后的殿前锦卫,一看到这阵仗,慌慌张张地想要入殿禀报。
黑拓天大手一扬,禁卫军飞步而出,很快便制伏了这些人。
“大胆盗贼!还不快点滚出‘千秋宫’!”黑拓天朗声一喝。
“大胆盗贼!还不快点滚出‘千秋宫’!”
禁卫军同声一喝,手中战戟同时往地上一顿,整座千秋宫都为之震动了起来。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惊扰圣驾!”殿内有人喊道。
“传闻盗贼挟持皇上,请圣上出面,以安臣心!”方刚大声道。
宫内再度陷人沉默,许久后才又传来一声——“大胆!”
黑拓天一听是父皇的声音,浓眉一皱。
方刚则是满脸错愕地看向殿下。
“父皇,可平安无事?”黑拓天再问。
“朕……朕没事。你还不快给朕退下,朕岂是你们说要见就能见……”
这一回,黑拓天听见说话之人声音里的颤抖,他双唇一抿,明白了是有人假扮父皇。若不是声音颤抖,当真是维妙维肖了。
黑拓天回头看向方刚,倾身说道:“那不是我父皇的声音。”
“殿下当真确定?”方刚神色肃然地问。
黑拓天冷然黑眸定定看着他。“若你不信,我便只身入内救父皇,生死之责我一肩扛起。”
方刚看着这个即使不为皇长子,单凭着北墨律法中战功封爵一条,亦能高官厚爵的征战好友,挑眉说道:“到这了,功劳难道要由你独占吗!”
黑拓天勾唇一笑,利剑出鞘,银光一闪“救圣驾!”
“救圣驾!”方刚大喝一声,举高右手向身后示意。
“救圣驾!”黑衣禁卫军齐声大喝,百余人如铜墙铁壁般步步前进,推攻千秋宫殿门。
镶刻着黄金红玉的殿门没能挡住太久,便让禁卫军给推开了。
黑拓天与方刚手持长剑一前一后杀入殿门内,宫内近百名侍卫瞬间如潮水般一拥而上。
“千秋宫内如此阵仗,若说没鬼,谁肯相信。”黑拓天冷笑,手起剑落间已砍杀数人。
黑拓天目光紧盯住那几名正往内殿逃去的人影,和方刚交换一眼后,二人并肩向前。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黑拓天喊。
“圣驾受惊!”方刚喊。
几条人影逃入主殿内,里头传来一声——“大大……大胆……还……还不快退下!”
“大胆妖孽,竟敢假冒父皇!千刀万剐不足以清其罪!”黑拓天大喝一声,手中杀势未停,长剑挥过之处必是人头落地。
刀剑划开人身的冷戾及惨叫声混着四逸的血腥味由外殿漫至内殿大门前。殿内侍卫与内监无人生还,方刚及禁卫军轻易攻破内殿之门。黑拓天持剑而入,一阵浓郁香气及恶臭同时涌上。
黑拓天举袖掩住口鼻,就怕此味有毒。待他再往前走,便发现恶臭来源——他的父皇躺在正前方的床榻之上,面目青紫、七孔流血,龙袍被尸水浸湿,发出阵阵尸腐味。
一名内监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是你假冒父皇声音?”黑拓天的剑搁在他脖子上。
“小的是奉皇后及三皇子命令……”“大胆!”方刚举高长剑欲斩其首。
当!黑拓天的剑挡住了方刚的。
“若你之后肯于朝堂之上详实道出皇后及三皇子阴谋,可保你全尸。”黑拓天说。
“殿下饶命啊!小的几次想逃离向殿下报信,可高公公命内监拿刀压着我脖子啊!”
“话这么多,是想我立下就给你个车裂之刑?”
内监面色如土,抖颤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拚命磕头。
黑拓天让禁卫军押下这名内监,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铭黄长榻之上,脸庞浮肿、死犹不能瞑目的父皇。
为色所迷、妒儿臣贤名,惧我于京中威胁您的地位,又为了想一统天下,不敢得罪南境之师,发派我为监军,说是让我随着韦门将军建功立业。可您机关算尽,却料不到自己竟会死在这千秋宫里,连尸都没人收。
“其余党羽都抓到了吗?”黑拓天问着方刚。
“我的人是什么本事,应该快到了……”方刚声未落。
“报告统领!抓到了正要从后门逃走的皇后及三皇子,还有高公公。”禁卫军押着三人上前,迫他们在黑拓天面前跪下。
黑拓天长剑一起,高公公立刻身首异处。
辛皇后瞪着滚到面前的高公公头颅,尖叫出声,拚命往后退。
“罪妇辛氏大胆谋害皇上,你可认罪?”黑拓天冷声说道,眸光如电。
“皇上不是我害死的!皇上用完膳即倒地,我们还没传御医,皇上就断了气……”辛皇后一脸惊恐,步摇云鬓皆乱,绝美脸上涕泪纵横。
“毒后辛氏、孽子黑达天隐瞒皇上驾崩之事,意欲为何?!”黑拓天再次大喝,不怒而威的气势,吓得辛皇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父皇死前已留遗旨,说要立我为帝!”黑达天目眢尽裂地瞪着他。
“遗旨?分明是你母子二人假造……”黑拓天冷笑一声,抬头看向方刚。方刚二话不说,长剑直直刺入三皇子胸前,一剑惊命。“三皇子隐匿皇上驾崩之事,且欲行刺皇长子,我为天下除害!”方刚说。“我的儿啊!”辛皇后手脚并用地上前,抱住儿子不肯放手。
“来人!将她押入天牢!”黑拓天冷眼看着这个十年来残害忠良无数、虐杀后宫女子的女人。
辛皇后被禁卫军拖开,尖声叫道:“你会有报应的!”
黑拓天冷笑一声,手中长剑入鞘,头也不回地离开千秋宫。
之后,一干朝臣被允放行,进入宫中。惊闻内监近日来假冒皇帝声音,又见千秋宫内圣驾惨状,无不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冲至皇长子黑拓天居处,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决心侍奉皇长子登基,择日再行登基大典。
这一夜,睡眠原就轻浅的褚莲城猜想着宫中现下局势,自然是不得好眠,脑中总萦绕着夜樱宴时自己为黑拓天诊脉的那幕。
彼时她抛出了那等惊人的消息,可他的脉象竟只是微动,旋又恢复了平稳,如同他那时不动半分声色的脸庞一般。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也或许,他早已料到这日必会到来,早部署妥当,所等待的只是一个时机。
只不过,那男人虽是一身王者风范,可当他狠下心,想来定是绝不留情;如同当年穷奇一役,他身为北墨监军,斩首百千余人,战神之名不胫而走。如今若登上北墨皇位,天下各国所忧惧之事怕要成真——天下一统。
铛铛铛铛……
远远地,皇城处传来十二声钟响,表皇丧。
褚莲城起身推窗,引钟声人室。春夜晓风微带寒,她身子轻颤了下,认命地拿过斗篷覆上肩头,否则着了寒,又要有几日几夜的昏沉了。
她此生此身如此,早已不多求什么,只求一个保全自己及身边人的机会。南褚国皇长姊视她如眼中钉,她能活到现在,已是上天护佑。
而上天给予的这份福泽,既然延续到让她向黑拓天通报了北墨皇帝已驾崩的这等大事,只愿黑拓天日后能不忘此事之恩,给她一条安身立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