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当褚莲城到达紫极宫时,黑拓天正在文凤殿中与朝臣论事,先前已要夏朗让她在书房里誊写他交办之事。
她坐在几案之前,突然有些懂得他为何愿意让她来担此大任了。新皇即位,各方势力无不争着攀附,她一个异国质子,和谁都不亲近,况且被严密地看管及调查过,根本难以逃出他的掌控,不用她用谁呢?
于是,一个月时间过去,褚莲城偶尔会见着皇上,但多数时候看到的是夏朗,二人总嘀嘀咕咕商议着餐食。她说得一口好菜,加上跟过南褚着名的鬼医数年,颇懂得养生,每回提出的菜色,夏朗总能让御膳房八九不离十地呈上,让她当真把想吃的养生甜品全吃了一轮,满足到觉得此生已足矣。
夏朗私下告诉她,御膳房前日上了几道她所说的甜品给皇上,向来不重吃食的皇上不但多问了句是什么做的,还派人送了几份到已逝二皇子的府邸,给他五岁的女儿黑凌珑;当然,也赏了御膳房的人;因此,御膳房现在天天追着他要新吃食呢!
这等利人利已之事,褚莲城即使再累也乐于配合。纵使脑力有限,可古人智慧无穷,古书中那些吃食重现之日就待她了。
于是,虽然她仍不知黑拓天对她所提兴建沟渠之事有何看法,但有事可做,觉得自己为明君所用,书写奏折时自然更加用心起劲;加上宫里膳食极好,竟让她瘦削脸颊丰腴了些。如今她除了担心舅舅一家人是否已离开南褚、在来北墨途中之外,实无太多事要烦恼。
或许,还是有一些事要担心的,即清明节气前后,她体内的余毒总要发作一回;加上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她离宫上轿前不小心湿了鞋袜,那寒气从脚底窜向全身。待回到府中,她已经冻得全身僵硬,萱儿赶紧押着她泡了澡,还灌了姜汤,可一早起来,头还是昏的,四肢仍是冰冷的。
她给自己开了袪寒药方,然吃了药后仍得多休息,只是,她既食君俸禄,依然得入宫做事。反正一般而言,皇上过了午后若没进紫极宫,就表示不会再来,她通常能早点回府。
褚莲城从怀里掏出益元丹,服下一颗。
勉强抑制住体内那股抽搐般的微疼之后,她揉了揉眼,决定将最后一篇抄写完毕,就能赶在毒发之前回府休息,她今日是撑不了多久了……
对于褚莲城这个书吏郎官,黑拓天大抵是满意的。
她不多话,只安分地埋首工作;处世如同她这些年因为身分不同,各方拜帖虽不断,但她总没赴宴,依旧只和柏尚贤有着好交情一样地低调。此外,她才思敏捷,他每回挑几份折子让她回去想想,总是不出几日,就会收到她的回覆;更甚者,像是兴造沟渠一事,他才开口让她写个利弊得失过来,她便双眼发亮地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的奏折一洋洋洒洒十多页清扬但工整的字迹,将利弊得失全列举了。
“这个莲城殿下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咱们北墨国富民安,关她何事?哪来这么多想法。”这日,将军墨青在武凰殿看完黑拓天递给他看的奏折之后,不解地问道。
“要不就是对南褚已彻底死心,要不就是有其它更让我们意料之外的想法。她毕竟不同于一般人。”黑拓天拿出另一份关于褚莲城生平的密函,递给了墨青。
密函中提到褚莲城母亲因为不受宠而致疯癫,被关入冷宫至死;而褚莲城在南褚虽以才德闻名,却从没过过好日子,靠的多半是身为伤科大夫的舅父接济;并曾因被认为与太学生恶言攻诘皇室一案有关,被抓入狱中审问.,后来还被迫服毒以示清白,若不是当时南褚有名的鬼医守在她身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褚莲城这皇女也当得太痛苦了吧。我之前是曾听过她跟着鬼医行走天下的传闻,这实在不该是一名皇女会有的待遇。”墨青看着密函,啧啧有声地说道。
“也正因为有那般的遭遇,她如今方能有种与旁人不同的自在。”
黑拓天如今想到她时,便觉得她的眉目愈来愈清晰。习惯了她静静待在一旁做事,偶尔也命她同桌用膳,因为她对食物总是兴致高昂,他瞧着瞧着,倒也能吃得比平日多些。
毕竟是吃过苦的,更能懂得惜福。如她,如他。
“她是个人才,待在我这历练一段时间过后,便让她进博士学宫。”黑拓天说。
“那……方才收到的南褚情报,不知对她可会有影响……”
“传褚莲城。”
“皇上是要告诉她吗?”墨青一惊。
“关于南褚皇室私下抛售领地部分,不用提。其它的事,她早晚都会知道的。且她既要为我北墨臣子,便要更加坚定为北墨付出的念头。”她若撑不过这关,便无资格入博士学宫,这是——他对她的试验。
原本打算回府的褚莲城,在离开紫极宫前接到了命令。匆忙之间,又多服了一颗益元丹,祈求皇上这回可别有什么大事要议。
因为身体不适,原本一刻钟的路程,她走了两倍时间,待要进武凰殿时,她已是脸色惨白、四肢发寒、皮肤透着冷气,并不自觉地哆嗉着。
她取出绡巾拭去额上冷汗,深吸了口气,在内监传唤后,人殿走到黑拓天面前请安。“陛下。”
“免礼。”黑拓天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
墨青站在一旁。这么近看之下,也不禁诧异于褚莲城的年轻与一体弱。这似鬼一样的脸色、风一吹就倒的身子,能做什么事?“把那份密函给她。”黑拓天说。
要不先叫御医过来吧,免得看了密函之后病急攻心,人先倒了一墨青在心里咕哝,却还是将密函递到褚莲城手里。
一直目不斜视的褚莲城,此时才注意到黑拓天左侧站着的高大身影。
“多谢墨将军。”褚莲城双手接过。
“你如何知道我是谁?”墨青看着她水亮的眼,还有眼下的疲惫。
“能被陛下视作股肱之臣的年轻将领,且在陛下面前能畅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就您一位了。”
“我瞧能畅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许不只我一个。”墨青说。
褚莲城淡淡一笑,没再应话,只想尽速看完这东西,好快些回府。
只是,待卷轴一开,她便震惊到弯下腰,再没法子直起身——南褚皇长女褚楼丹逼宫皇上退位,以莫须有的叛乱罪屠杀异已,包括上百名官员与其家族,数千名无辜之人全被乱箭射死于西北大坑,焚烧尸体之烈火,三日不绝。
“想哭便哭吧。”墨青低声说道。
褚莲城摇头僵住,流不出眼泪,只是握紧拳头,硬挤出一抹笑意说道:“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投靠了陛下。”
黑拓天见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忍着没让落下。
“有仁君之处,便是吾国。只是可怜了南褚的百姓。”褚莲城手握密函,忽而在黑拓天面前双膝落地。“愿陛下救南褚百姓于水火之中。”
“如何救?”黑拓天问。
“取了南褚为北墨州郡。”褚莲城对着黑拓天一磕头。
黑拓天与墨青交换了一眼。
“如何取?”墨青开口问道:“南褚人口虽不过数十万,与北墨京城人数相差无几;可重点是南褚国土北与北墨相交,西与西柏接壤,我们一旦进攻南褚,西柏能不出兵一块抢劫吗?”
“我听闻西柏如今大雨连月,百姓苦不堪言,可西柏国皇帝却依然夜夜笙歌。
只要皇上不惜重金,派使臣到西柏国贿赂重臣,让他们以国中雨灾不利出兵为由,阻扰兴战派之人……”
“你抬头。”黑拓天看着她白到泛青的脸孔以及颤抖的双唇。“你可知你说的是亡南褚之计?”
“国与国纵有分别,人命与人命却无不同。我……希望南褚百姓都能好好地活着……”褚莲城站直颤抖的身子,拇指与食指紧掐住手掌上的合谷穴,只盼着能够暂时抑下那口已侵逼到嗓子眼的血气。
黑拓天紧盯褚莲城黑白分明的眼珠,想从她脸上看出她真正的心意。
“你到底在想什么?”墨青忍不住嘀咕了句。
“南褚百姓能吃饱喝足,安享天年。”她晃动了下身子,指尖已全然掐入合谷穴间,痛到她总算清醒了点。
“那你还让我兴兵?”黑拓天说。
“南褚兵弱,若陛下大军一入,也许几天便能轻取南褚。若是南褚投降,陛下不伤兵卒人城,南褚战败死亡人数必然少于皇室迫害下的亡魂;而陛下仁德入城之日,亦是得到南褚百姓信任之日。只要南褚人能过着比如今舒适,民心如何能不归顺?”
黑拓天瞪着她额上冷汗及强忍不适的神情,浓眉一皱,低声一喝:“你先退下吧。”
“是。”褚莲城摇摇晃晃地起身,才转身走了两步,便喘到无法再前行。
褚莲城骤咳出声,一咳即无法止住,她急忙拿出巾帕掩唇将那口血味压在其间,知道此时已毒发了!
若让皇上知道她身子比他想像的还要差上几倍,她这个官还有得做吗?他还敢重用她吗?
她想加快脚步,可毒性发作得更快,她的双腿和脑子已经不听使唤。她掏出所剩无几的“萃仙九”往口中一放,双膝同时软倒,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
“来人!将她送到紫极宫,传御医。”
倒地前,她听见皇上带着薄怒的声音这样说道。
黑拓天看着躺在外室长榻上,脸庞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已死去一般的褚莲城。
“……殿下体内似有积毒,五脏六腑较之常人为弱,加上又染了风寒,才会昏迷至今。方才已喂过祛毒丹,一个时辰后或可清醒。日后需要一边袪毒,一边养气补气,最忌休息不足、神思过虑……”太医说道。
“若不补不理不休息呢?”黑拓天问。
太医看着皇上的严峻表情,背后泌出些许冷汗。莲城殿下即便清瘦得过分又着官服,可如今既在皇上寝宫之内,应当就是皇上心之所系之人。
“禀陛下,殿下若能好好休养,应当还有十年年寿。”
十年吗?黑拓天双唇一抿,目光紧盯她的脸,眼也不眨地说道:“都退下吧。汤药熬好后再送上来。”
待得只剩他们二人时,黑拓天在榻边坐下看着她。
措莲城年少便以才学闻名南褚,虽然身子孱弱,却仍受人民爱戴,都说她怜民爱物、毫无皇族身段,能恤民之苦,广纳民意,是以外出时总引来民众夹道欢呼。功高震主之下,当年的南褚皇帝才会听信皇长女谗言,认为褚莲城怂恿太学生议论国政,并对之用刑。事过多年之后,南褚皇帝、皇长女仍对褚莲城有戒心,才会将其当成质子送到北墨,并断绝其生计。
只是,他以为她被迫服毒一事,或许只是传闻,否则她不会如此勇于自荐。因此他始终认为褚莲城或许身弱,但必能为他所用;因他认为并吞南褚并不是难事,但如何收服一国,使其民心不乱,方能有益于北墨日后并吞其它国的计画一他要并南褚为北墨的郡州之一,需要一个能稳定该国民心且对北墨忠心之领导者,而他以为褚莲城会是那个人。
可这场计画还未开始,她居然就倒下了!
他不喜欢事情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偏偏她——始终没在他的控制之中。
黑拓天瞪着她,骞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呼息虽弱,但总算还没死。
抽回的手指不小心划过她脸颊,那如丝般的细滑触感让他一惊,手掌一翻便又抚上她的脸。
也没啥特殊之处。后宫中多的是女人,而后宫女子哪一个没有水般的肌肤。不过,似这般凉似水泉的肌肤,也就她一个了。
他微施了力,感觉她肌上的沁柔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麻。
她蹙了下眉,轻吟一声,嗓音与她的人一样偏冷凉。
黑拓天蹙起眉,发现自己微动了情,长指于是顺着她的脸庞滑下颈子;才施了劲,指尖拂过之处,皆泛过道道樱花般的粉痕。
“……我没事。”她闭眼说道。
黑拓天看着这个明明就有事的女子,浓眉霎时一拧。
她到底是病得多重多久、有多不想让人担心,才会神智还没清醒,连眼都还没睁开,就急着说“我没事”?!
指尖拂过她的唇,黑眸紧盯着她轻颤的羽睫。
她眼色迷蒙地睁开眼,神识仍未清醒。
“我没事。”褚莲城双唇微启,恰恰吮住他的手指。
他眸中闪过暗焰,蓦地抽回手。
她的眼眸乍然睁大,因为想起了眼前之人是北墨皇帝。
褚莲城拚命地想拱起身,可实在是不济事,只能颤抖地说道:“陛下,恕臣无礼不能起身。可臣既领了职事,便不会愧于俸禄。”
“你这身子还能做什么?”他冷眸看着她。
“能做的可多了,便是要趁着脑子还能用,身子还能动时,多做一些……”她为了证明自己身子没那么差,勉强试了几次,最后总算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躺下!”黑拓天压住她肩头,将她制回枕间。
“谢陛下。”她长吐了口气,小手揪住锦被看着他,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