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疏哭了一会儿,情绪舒缓了些,才抬头凝望他,接着说:「爷爷确实没有把『花谱』写下来。我从小就对烹调有兴趣,只要是有关食材和烹调方法,我背过一次就不会忘,爷爷都说我是天才,他每天都让我背一点。所以『花谱』都在我的脑袋里,并未书写成册,爷爷并没有骗二娘。
「爷爷过世之前,不想追究二娘的伤害,毕竟她是自己的儿媳,还为花家添了两个孩子,孩子也需要母亲。对于『花谱』,爷爷仅说交给我处置,相信我会让『花谱』有一个很好的归处。
「爷爷生前,最喜欢对朋友夸口我是他的传人,我对食谱有过目不忘、听而牢记的能力,所以后来二娘也辗转得知,『花谱』其实是在我的脑袋里。她害死爷爷,不知反省,对『花谱』依然执着,爷爷过世之后,她四处找我。我为了寻找玉戒,四处流浪,因为不想给二娘找着,所以才隐姓埋名。」
唐本草点了点头,如今终于了解她为何始终心事重重,为何至今不许他在外头喊她的名字,原来有这层顾虑。
「这次白礼让从京城回来,他告诉我,二娘的饭馆生意很差,菜色不佳,饭馆内挂着爷爷用了一生心力得来的『天下第一厨』的匾额,看了不胜唏嘘。」她脸上动容,犹豫又迟疑,抬头望着他,「本草,我痛恨二娘为名为利害死爷爷,我不想去帮她。但是我又不忍心看爷爷的匾额和名声遭人践踏。本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唐本草捧起她的脸,目光炯炯,开口对她说:「小花,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我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结果。」
花疏一脸讶异,连忙摇头,「本草,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只是想听你的意见——」
唐本草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他温热的唇紧贴着她,吸吮着她的甜美和淡淡花香,缠着她吻了许久才分开。
「疏儿,别害怕依赖我,我要当你一辈子的依靠。你放心好了,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妥善处理这件事。」他捧着她的脸,自信满满地说。
她看他一脸的愉快,她却看得一脸莫名。
唐本草的确是很高兴,他终于有机会能够弥补过去的错误,总算能够为她做点事了。
他一辈子都不会让她知道她是他的「白哥哥」,不过这一辈子他都会用尽全力让她幸福快乐。
他瞥一眼方才搁在卧榻旁的玉戒,每看一次,心就抽痛一下。他回过头来,圈紧了她,「小花,戒指已经拿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花疏凝视着他,菱唇弯弯翘起,双靥泛红,娇羞地点了点头,「你安排就可以了。」
唐本草眼神灿亮,脸庞发光,内心激动,「我马上挑个好日子,在最短的时间内,我们拜堂成亲!」
免得夜长梦多啊……
在她终于首肯以后,唐本草暗暗松了口气。
*
窗外雪纷飞,严冬寒冷冻人,写了一会儿,她的手都快握不住笔了。
暂时放下了笔,她动了动手指,又想起匾额来。
唐本草说要处理,究竟要用什么方法?
……他想用的方法,该不会是准备拿钱去把匾额买回来吧?
不,不可能的。
牌区乃皇家恩赐,谁敢买卖皇室恩宠,那是欺君大罪,非杀头不可,就算二娘为富不仁,爹再软弱,也不可能任她胡来。
何况二娘把那块匾额当作命根子,是她的生财工具,她不会轻易出售……不过如今匾额蒙尘,「天下第一厨」的招牌已经擦不亮,倘若有人甘冒杀头大罪向她买,难保她不会开个天价偷偷转卖。
不过,唐本草这浑身铜臭味的商人,当初救她一命,都要她做十年工来还,要他拿出一个天价数字来买一块对他而言毫无价值的匾额,他就算在梦里也不会有这个念头的。
……可是他最近对她百般的宠爱呵护,简直把她当成了小心肝,出手也很大方。
……再怎么大方,也不可能应付得了二娘的狮子大开口的。
花疏摇摇头,实在想不出来唐本草有什么方法可用。
她把两只手伸到旁边的火炉烤了一会儿,才又坐回到书案前继续书写。
最近唐本草相当体恤她,怕她冷,怕她累,不希望她太辛苦,要求铁无心重新安排厨房里的活儿,让她只要在中午过后,到饭馆去做两个时辰,负责研究新菜色就好。
她笑着想,唐本草或许也是为了自己吧,他终于不用一大清早起来送她到饭馆,可以像过去一样睡到日上三竿了。
总之,托他的福,她因此多出很多时间。
因为有了时间,玉戒也拿回来了,她终于能够定下心来,借用唐本草的书房,开始着手写「花谱」。
他曾说过这宅子内的任何角落她都可使用,不需经过他的同意,所以她每天早晨都趁着他睡觉的时候过来书房写。
她还没有想到如何处理爷爷的「花谱」,只是自从听白礼让说他因一场意外失去年少记忆以后,她深感人生无常,纵然她有再好的记忆,哪天她发生了什么事,爷爷的「花谱」就随着她从此消失人世,人们再也没有口福尝到爷爷花尽一生心血精心研究出来的美食佳肴了。
「花食用途广泛,并不限于制作糕、饼、饭、粥之类,尚可与鸡、鸭、鱼、肉等一起烹制。花卉可为饮食增香添色,诱人食欲,还提升营养。……花卉可用者繁多,从一年中最早开放的迎春花、茉莉、芙蓉、菊花、桂花……到傲雪怒放的腊梅花……」花疏边念边写,「花谱」早已在她的脑海里成书,她默写出来一点都不困难。
写了一会儿,墨汁没了,她搁下毛笔,重新磨墨。
一停笔,满脑袋胡乱飞的思绪又跑了回来。
她的嘴角忽然弯了一抹笑,想到她即将嫁与唐本草为妻,今后与他携手共度,她对未来就充满梦想与希望。
从她点头答应嫁给他,不过短短十余日,唐本草已经看好日子,两人的婚礼定在十日之后。他对成亲之事显得积极迫不及待,连两人的新房都已经装修好了;喜服在订制之中,过两日就会送过来;喜帖也都写好在发送之中。
他把婚礼细节一手包办,包括新娘一身行头、姻脂水粉、穿戴的金银珠宝,他没有一项遗漏,她完全无事可做。
想想,她还是觉得唐本草可疑。而她压根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态度,把她捧成手心里的娇贵花朵,对她百依百顺,万般宠爱,恨不得对她掏心挖肺似的。
被人如此娇宠,她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老觉得唐本草的行径很怪异。该说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再怎么迷恋一个女子,他的宠爱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她自认没有倾国倾城的绝色容貌足以魅惑他。
最初她还一度心生怀疑,说不定他追求她,只是为了保住他「故人饭馆」每月丰厚的营收。
花疏磨着墨,心念一转,自己也开始反省。唐本草对她好,她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不应该。
她红着脸,嘴角始终弯着一抹笑,磨着、磨着,一不小心竟把砚台打翻了,墨汁泼到桌面,泼到她好不容易写好的「化谱」,她急忙抢救,一阵手忙脚乱,就怕一整个早上白忙一场。
「幸好,只沾污了一张。」她大松了口气,低头望着满桌子墨汁滴落,渗入缝隙之中,流入抽屉里。「惨了、惨了,我会被本草骂死……」
她赶紧找抹布清理,打开抽屉,把弄脏的地方一一擦拭。她一边擦,一边看着抽屉内的东西,里头搁着一条红绳,这红绳为何看来如此眼熟……
她搁下抹布,拿起红绳研究上面的花结,忽然瞬间全身僵硬不动!
她紧抓着红绳,眼底流露难以置信的激动,把花结的编法看了一遍又一遍。这种编法……
熟悉的编法,红绳上的花结,是她那无缘谋面的祖母自创的,她教给了祖父,祖父教给了她。
她学会编法,就给自己编了一条,拿来系住玉戒,挂在脖子上……
她编得不好,还漏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个洞。
她望着手里的红绳,手指穿过花结上的洞,焦距愈来愈模糊,眼泪掉了下来——
这条红绳,这个不完整的花结,正是当年她挂在少年脖子上那条系上玉戒的红绳!
她紧抓着红绳。
这条红绳,像一把钥匙,一瞬间打开了过去的记忆——
一双漆黑深邃的目光,从一张成熟的脸上拉回当年少年时,黑沉沉的目光,直望着路上,像在等待什么,又像绝望,白皙俊逸的脸庞笼罩了浓重的忧郁,吸引她一再回头望。她拉着爷爷的手,离开凉亭很远了,还是不停回头。
那双眼睛,深邃沉郁的眼睛,看着人时,有一股魔诱般的魅力,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那双眼睛……她怎么会忘了这双眼睛!
她怎么会忘了——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天天吃她带来的食物,却叫了半天都不回答。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她每天不厌其烦总要问一遍。
「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不给你吃了。」有一天她把食物藏在身后,故意威胁他。
他扭过头去,不看不理,就是不肯说。
这一天,她气得把食物都吃光了,没分他一口。
隔天,她带来更多食物,默默递给他,坐在他的身边吃。
「白哥哥……我以后叫你白哥哥好了!」沉默许久,她忽然开了口。
他狐疑地瞥她一眼,眼神透着问号。
她圆滚滚的双眼发光,闪着促狭的光芒,笑嘻嘻地捧他说:「因为你很白,所以叫你白哥哥最适合了。」
很白,是皮肤很白,还是很白目、很白痴?她故意停顿,期望他开口问,他却只是扫她一眼,不言不语。
她生气了,这天起就叫定他「白哥哥」了——
「白哥哥」的由来,分开以后随着时间流逝,记忆淡去,她开始真的以为他姓白,这几年来一直在找一个姓白的少年……
其实他根本不姓白……他姓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也许……
也许……
他姓唐……
本草,我过去打破你一只茶杯,你都记得很牢,花了你的每一文钱,你都拿算盘跟我算。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她的眼泪,随着可能解开的疑团,止不住的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