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寇仁歆走了几步,吐了一口气。「他们可以在朝廷乱斗,在后宫乱来,可一旦在外头造成民怨,就给政敌抓到把柄,上下弹劾一通,这回就没有上头敢出来帮曹世祖说话了。最近他好像很安静?」
「属下不时派兄弟到石井镇巡查,谅他不敢乱来。」荆大鹏回道。「他若故态复萌,或放纵家丁惹事,查到一个,我就抓一个。」
「吓,杀气别这么重。」寇仁歆一年前到任,之前早已听闻南坪铁捕的名气,对这个手下是又爱又怕,只能再吩咐道:「你们当捕快的,听我的命令查案、抓人就好,千万别乱来。」
「是的,大人。」
「对了,那个秘密指证、救出俊官的少年哪里来的?」
「『他』是我的一个小探子,市井无名之徒。」
「嗯。」寇仁歆知道捕快多少要养几个小探子,也不再问。
荆大鹏想起那夜,他冲到曹家后院,只见曹世祖捂着下体,诅天咒地,惨叫不休,像只滚烂泥的肥猪满院子乱滚,旁边则倒着被花盆砸昏的家仆阿山。
不用给她匕首,她自然会找到「凶器」自卫,给坏蛋一个痛快,等同帮他们不能出手教训曹世祖的公人出一口闷气,不亦快哉。
「大鹏你嘴角怎么了?抽筋?」寇仁歆疑惑地看他。
「没事。」荆大鹏恢复他死板的神情。
「铸造假银的事情查得怎样了?」
「启禀大人,我们已追查到一个疑犯,待他到了南坪,就能收网。」
「务必找到证据,将他逮来,本县定要治他一个流放的大罪。」
假银扰乱钱币流通,造成无辜百姓甚至官府税收的损失,事关民生经济大事,侦破了,朝廷必有奖励,寇大人自然盯紧他查办假银案。
要查罪证,他又需要探子了,而且非得姑娘不可。
她说,她住在茶壶巷。他记得那里有几户矮房子,因靠近运河码头,向来有人摆摊做吃食生意;巷底本来有一间财神庙,几年前总是不灵验,被赌徒砸成了破庙,因是死巷子,地主不爱,官府不管,遂成了鬼屋。
他先去糕饼铺买点心,来到茶壶巷时已近正午,忙碌了一个早上的码头工人歇了工,陆陆续续往这边走来。
这些工人们并不像以前一样,随便找个阴影处休息,而是聚到了一家面店前,或站,或席地而坐,团团围住了面店,而且人潮还越聚越多。
发生什么事了?荆大鹏欲冲进人群查看,忽然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清亮圆润嗓音。
「各位大哥叔叔,你们快叫碗面,那边王三哥的大馒头也很好吃,别忘了陈大娘又甜又酥的热烧饼,等你们买好了,我再开讲!」
「那个娃儿,早就买好了!」大家叫嚷道:「你快说吧!」
荆大鹏退出人群,站得远远的,将人潮拥挤的巷口收在眼底。
她换了那袭少年灰色衫裤,戴着一顶小帽,收拢住一头乌黑的秀发,那模样活脱脱就是满街乱跑的小地痞,谁也看不出她的姑娘身分。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面店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回头看一眼客满的面店,也看到几个小贩高兴地拿起卖光的箩筐给她看,这才笑道:
「好,娃儿今天来说书了。各位看官都知道,唐朝有个唐明皇,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却只爱他的儿媳妇杨贵妃。这杨贵妃有个哥哥,叫杨国忠,仗着自己的妹子当了贵妃,要风得风,唤雨得雨。这就算了嘛,你皇亲国戚,我们大家让你一点,若你妹子跟唐明皇睡了,隔天皇帝龙体安康,精神百倍,将一个唐朝打理得是花团锦簇……」
「唐明皇不早朝啦!」有人嚷道。
「嗳,此为后话不表。我今天不说唐明皇,我说的是杨国忠。话说他有一日走在街上,见到一位五陵少年俊美非凡,貌似天仙,竟起了色心,以赏花为名,拐骗那小哥到他宅邸,三天三夜不给回家。小哥的爹知道了,闯上杨府要人,却教杨国忠叫人给打了出来。」
「杨国忠喜欢男色?」人群中,有人不解地问身边同伴。
「你继续听,那个娃娃是藉古讽今,别忘了当今也有个贵妃。」
「啊,我知道了,他是说曹……」那人很识趣地不说破。
荆大鹏早已听出端倪,更是完全不意外她有说书的本领。
「这杨国忠贵人多忘事,」荆小田动作表情十足,引人入胜。「他忘了长安城里有一个金光闪闪的金大鸟金捕头,端的是英明神武,满身浩然正气,凡老百姓有不平事,找他就对了,于是小哥的爹找上金捕头……」
接下来当然是金捕头如何神勇,突破重重机关,杨家走狗节节败退,跪地磕头求饶;金捕头又如何拿剑指着杨国忠训斥一番,最后救出了小哥。小哥家人感激涕零,长安城万民称颂古往今来第一铁捕金大鸟。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有的烧饼咬在嘴边就忘了嚼;有的顾着看她说书,碗里的面条全吸光了还在吃筷子;还有的听了嘴巴开开的。
「我说完了,各位大哥叔叔吃饱了饭,下午又有力气上工了!」
「好!」众人拍手叫好。「我们南坪的大鹏铁捕最厉害了!」
荆大鹏听得是浑身燥热,又想起了那夜,最英明神武的应该是她吧。
她不但教训了曹世祖,还率先找到了俊官被囚的房间。他见她焦急地摇晃房门的铜锁,喝令她走开,一剑劈开铜锁,救出里头的俊官。
聪明、热心、大胆,却可能是女贼,,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这才看到阿溜在面店里抹桌子,似乎是个小伙计;她则牵着七郎和毛球往巷子里走去。
「喂,那个……」他也走进茶壶巷,追在后头,本想喊她名字,却是怎样也喊不出口,最后就变成了——「那个娃儿,等等!」
「咦!」毛球和七郎转头看到他,惊喜地叫出来:「大——」
「嘘。」他蹲下身,将食指比在唇上。「我是微服出巡。」
「喔!」两个娃娃恍然大悟,也笑嘻嘻地跟他比嘘。
「毛球,七郎,有没有听姊姊的话?」
「有。」
「很乖,这糕给你们吃。」他将油纸包裹的点心递出去。
「姊姊?」两个娃娃抬头看了姊姊。
「八哥哥要给你们吃,你们就拿了。」
又是八哥哥!荆大鹏脸孔扭曲了下。
「谢谢八哥哥!」两个娃娃很有礼貌地大声答谢。
「你们先拿回去吃。」荆小田微笑吩咐他们,待见两个娃娃跑掉后,立刻变个脸色道,,「你不是说不再找我麻烦吗?」
「我不找你麻烦。」他开门见山:「有一件案子,请你去探。」
「我没空。我每天早上要挑鱼去大街。」
「挑鱼?」他看了她瘦小的身形。就算人家当她是少年,也是吃重的活儿。
「你辞了,我会付你钱。」
「挑一个月一百钱,我一个早上挑三家鱼贩,你能付我多少?」
「我给你一两银子,最多只需用你十天。」
「可我帮完你,回头人家不给我挑了呢?」
「我会帮你找活儿,一时找不到的话……」荆大鹏不能断人生路,只能赔上自己了。「呃,我需要人打扫洗衣。」
「对了,我是荆大爷的丫鬟嘛。咦!你脸怎么红红的?」
「看什么!」他吼道。「正午太阳大,晒了不红也怪。」
「是,大男人脸红才怪。」她笑得更开心了。「既然你怕晒,去屋里说吧。」
「你们住哪里?」都走到巷底了。
「这里。」荆小田指着破庙。
「这里?!」荆大鹏把「能住人吗」四个字吞掉。
走进敞开的大门,里头有五张矮凳,三张高凳,皆是旧凳拼补钉成的。毛球和七郎已摊开油纸包,正在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排好在高凳上。
神案旁边地面有卷起来的旧铺盖,梁上吊着半只火腿、三把干菜,角落堆着几个大小包袱,这就是他们一家四口所有的家当。
庙里开了两扇窗,左边摇摇欲坠用绳子绑牢,右边索性钉住,是以屋子里头空气略为闷热,然四处整理得干干净净,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破庙。
「你们怎会住到这里来?」
「他们说这间财神庙闹鬼,连乞丐都不来;可我瞧着这条死巷背风,关起门窗就很暖和,又不用付钱,住了快半年也没见到半只鬼。」
「冬天或许暖和,夏天就闷了。」
「夏天再说吧。」荆小田又吩咐道:「毛球,七郎,你们挑喜欢的糕,去外头玩儿,姊姊跟大鹏捕头说事情。」
七郎拿了绿豆糕,毛球拣了桂花糕,兴高采烈地到外头去。
「你会唱小曲吗?」荆大鹏继续谈案子。
「会啊。」她张口就唱:「南坪有铁捕……」
「闭嘴!」他懊恼地道:「以后别在我面前唱这曲儿。我是说,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那种小曲。」
「风花雪月啊?」她又扯起嗓子,微微抖着气音:「寒风吹,霜雪降,好心的爷爷啊,可怜我身世苦……」
「不是乞讨的曲儿!」
「喔,那我唱个月亮吧。月儿弯弯,奴家想起了情哥哥……」
「算了。」他用力绷紧了脸。「我找人教你。」
「我问你,查案干嘛要会唱曲?」
「我要你扮歌妓,听客人说话的内容。」
「何必这么麻烦,我扮陪酒的妓女,聊聊天不就得了?」
「你会喝酒吗?你不怕被人摸来摸去?」他越说越大声:「我告诉你,做探子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护自己,好能完成任务。要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对你胡来,你还探什么探啊?!」
「哟!」她惊奇地道:「我不会喝酒,你做啥生气呀?」
他这才察觉自己莫名激动了,忙定下心神,又道:「总之,疑犯若要你喝酒,你就说你卖歌为生,喝酒伤嗓子。」
「喝酒伤嗓?这是一个好说法。可你何必费神找人教我唱曲呢?人家捕快不是都有相好的红粉知己,虽然沦落风尘,却是玉洁冰清,心如明月,一旦捕快有事相求,她必是全力相助,纵使付出生命亦是无怨无悔——」
「不要编故事!」他恼得瞪她。「我说一句,你就能说上一篇?,」
「是,得罪捕头大人了。」她伸出白白的手心向上。
「击掌?」
「一两银子啦。」
「明天我安排好后,再跟你说详细情形,顺便带钱过来。」
「嘿嘿!」荆小田很高兴将有一笔收入了。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惊慌地跑了进来,躲到姊姊身边。
「什么事?」荆小田拢住他们的肩头,也看到了门外的两个来人,脸上顿时失去笑容。「你们又来了!」
「那个娃儿!」泼皮甲凶狠地道:「欠债还钱的道理不需要我们说了吧,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还钱,我们兄弟已经讨得不耐烦了。」
「都说再一个月,你们急什么?」
「你已经欠三个月了,不如卖掉你妹妹抵债。」泼皮乙伸手要抓人。
「你敢?!」荆小田护住妹子。
「不准乱来!」荆大鹏也同时推开泼皮乙,大声喝斥。
「你谁啊?」泼皮乙被推得跌了好几步,气道:「敢推老子我?!」
「我……」荆大鹏本欲说出他那吓死人的名号,可他请小田当探子是秘密,理当避免暴露两人的关系,遂问道:「她欠你们多少钱?」
「五两银子。今天再不还,就开始算三分利。」
「你是吸血虫吗?!」荆大鹏还是忍不住了,怒道:「我去衙门告状,立马叫荆捕头抓你们两个放高利贷的去打五十大板!」
「那个娃儿在郝召高大夫那儿立了借据,打了手印。」泼皮甲有恃无恐。
「要打也是打欠债不还的娃儿。」
「五两银子是吧?」荆大鹏没有迟疑。「今天下午就送过去。」
「你别……」荆小田急得扯他袖子。
「都说下午送过去了,还不走?!」荆大鹏又吼人。
两个泼皮欺善怕恶,见他块头大,神色威严,声音宏亮,便随意恫吓几句,这才离去。
「呜呜……」七郎早就吓哭了。
「七郎不哭。」安慰他的是毛球,声音却也在发抖。「呜!」
「乖,没事了。」荆小田坐到小凳上,将两个娃娃搂进怀里,不住地拍哄,抬起头道:「荆捕爷,那个钱,我——」
「你怎会欠郝大夫钱?」荆大鹏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发现她脸色苍白,也失去了她向来藏在眼底的那抹慧黠笑意。
「我在西丘,听说南坪有个很厉害的郝大夫,就来这里看他了。」
「郝大夫是个吸血大夫,号称治百病,专用昂贵药材,但有时他会用普通药草鱼目混珠,拖延治病时程。」
「难怪!阿溜还是好不了!」荆小田生气了。「他还说,得再吃个十帖药才行,要跟我拿二十两银子!」
「你不要再去那里看病,我有熟识的、真正用心看病、绝不敲竹杠的好大夫。阿溜的病很急吗?」
「现在不急,改天再去。」她重展笑靥,帮身旁两个娃娃抹了泪珠。「毛球,七郎,你们听,阿溜有新大夫了。」
「阿溜到底生什么病?」荆大鹏又问。
「看过的大夫都说是『寒症』,我叫它『怕冷病』。平常没事,可一到了冬天,特别是下雪前后,外头冷,他也冷得像根冰棍,成天发抖打哆嗦,从小就这样,我们去抱他取暖,帮他盖再多的棉被也没用。」
「底子寒吧,虽是不急,还是得及早调理体质。」
可连一间房子都住不起的他们又哪有钱长期帮阿溜调理身体呢?荆大鹏抬头看到屋瓦破洞里透出的光圈,眯起了眼睛。
「小田,干嘛跟他说这些?」阿溜走了进来,他刚忙完面店伙计活儿,犹是汗流浃背。「钱是我欠的,就由我来还。」
「等你长大了,有本事赚钱再来说大话。」荆大鹏冷冷地训话。「你底子寒,先去换掉汗湿的衣服。你们要修屋顶吗?」
突来的问话让荆小田一楞,顺着他的指头往上看。「最近没下雨……」
「我去砖瓦店找几片补洞的破瓦,不花钱的。另外该给的,我下午会拿来;相欠的,你自己算,我也没空催你,存够了就自个儿拿来还。」
「啊……」荆小田喜出望外,眼眶发热,一时竟不知如何向这位摆着冷脸的铁捕道谢,便搂住两个娃娃道:「你们听,八哥哥这么好!」
「他为什么是八哥哥呀?」毛球抬起小脸问道。
「他排行老八,所以是八哥哥。接着我是九姊姊,阿溜是十哥哥,七郎是十一弟弟,毛球你是十二妹妹。」
「哇!八哥哥你好!我是十二妹妹!」毛球开心地自我介绍。
荆大鹏脸皮抖了下。他今天到底是来请人查案,还是开认亲大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