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的她随口又问:“是王爷刚刚看奏折看得太入神,忘记喝了是么?”
“嗯。”蔺初阳不置可否,拿起筷子夹菜入口,依然避谈药的事情。
“那我帮你拿去热一热,一会儿用完午膳就可以喝了。”
才起身,手就突然被拉住,欧阳芸微怔,回过头看见他用她从没见过的困惑表情说道:“太医开的药……很苦的。”
“……很苦?”有点讶异这番话竟然从他口中说出,那带点耍赖又似抱怨的口吻令她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原来王爷怕喝药呀,可药本就是苦的,王爷怎能因为药苦就不喝呢?”
蔺初阳眉心微微打了个皱褶,“本王没说不喝,先搁着吧,一会儿想到再喝。”
想到再喝?分明是拖延战术。
欧阳芸好笑地看着他耍赖的样子,也不戳破他,沉思了一会儿,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法,道:“我房里有些雪白酥,滋味甜着呢,我去取来让王爷配着药吃可好?”
“……便依你吧。”
“那我这就回去拿,去去就回。”起身便往外走,仍不忘叮嘱:“王爷可不许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药倒掉。”
“嗯。”应允的声音淡淡的,听起来似乎有些愉悦。
折回太和殿的时候,已经有大臣在殿内议政,欧阳芸也不急着离开,就站在殿外看了一会儿。
只见两名大臣站在摄政王面前,一左一右似乎起了争执,比手划脚指责对方的不是,两造争吵不出个所以然来,忙不迭请摄政王帮忙定夺是非对错;蔺初阳在两造夹击下神色依旧淡然,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声音过小她听不真切,视线再往旁边一移,一名少年坐在桌案前,单手拄着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斜眼觑着一旁议事的几人,表情略显不耐,身旁伺候的太监战战兢兢,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递纸笔,最后那少年仍不耐烦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摄政王瞄了一眼,并没有阻拦。
如此骄纵傲慢的少年,莫非是……
欧阳芸猛然回神,意识到少年出来的方向,想到要回避时已来不及。
“哪里来的丫头这么不长眼睛?!”竟敢挡他的道!少年吃了炸药似的口气甚是不悦。
“我……”欧阳芸正要开口,少年突然指着她手里的东西问:“什么东西白呼呼的?吃的?能吃么?好吃么?给我尝一口。”
也不等她说好或不好,少年捻了一块雪白酥就往嘴里送,吃了一口,似乎不合他口味,当下便吐了出来,恼怒道:“呸!什么东西做的这么甜?难吃死了!”
“你……该不会就是小六吧?”这种跩到令人无语的行为,不禁让她联想到某人,这种如出一辙的“优良基因”让她不作二人想。
“你知道我?该不会事先就探听好了,故意站在门口装作与我不期而遇,然后好顺势勾引我再立你为妃是吧?”
“……”欧阳芸非常确定,他就是小六凤冬青没错。
跟他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哥凤无极比,少帝凤冬青除了很跩之外,还有点自恋。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凤冬青挑眉问道,俊秀脸庞掩不住那天生的顽劣精光,看上去就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子。
“我在等摄政王。”她有问必答。
“摄政王的贴身侍女不是巧莲么?几时换人了?”
“我不是王爷的侍女,我是——”
“算了!摄政王换了侍女关本帝什么事,哼!”少帝凤冬青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措手不及的欧阳芸。
望着那抹离去的身影,欧阳芸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十六岁,果然是青春叛逆期啊。
回到缀锦阁的时候已接近傍晚,美好的一天就这样过了大半,欧阳芸捧着雪白酥发呆,怀疑自己收假症候群上身,想到明日还要跟着董姑姑学做功课,又想到一连落了两天的功课,不知道董姑姑会不会要她把落下的进度赶上,不禁打了个冷颤。
“小姐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变得闷闷不乐了?”
“喜儿你不知道,我难得的一天假就要没了。”感叹时光太匆匆的欧阳芸此刻正趴在桌案上无病呻吟。
“小姐整日悠闲,有没有放假都一样的是吧。”对于喜儿而言,放假这种事情是劳动者才会介意的事。
唉,她就知道喜儿不会懂的。喜儿今日才刚到,没见过她被董姑姑调教的样子,她懒得现在解释,反正明日自然分晓。
“喜儿,你有喜欢的人么?”趴在桌上看喜儿做针线活的欧阳芸突然蹦出这一句。
“喜儿整天跟在小姐身边,怎么可能会有喜欢的人。”喜儿正在绣牡丹,这也是董姑姑交代的功课之一,那日她才绣一半就病了,好在现在有喜儿帮忙接着绣,着实让她安心不少。
“也是。你整天伺候我,哪有什么机会认识异性。”她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问:“喜儿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不是会一直想着他?”
“应该是吧。”喜儿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小姐一直想着王爷吗?”
“我……我怎么可能一直想着他,我才没有!我就是无聊随便问问而已。”反应有些大的她立刻直起身子反驳。
“小姐这是害相思了。”喜儿径自下了结论。
“我?害相思?”欧阳芸以指尖指了指自己,接着将那根手指移至喜儿面前摇了摇,“我怎么可能会害相思?我才没害相思,你别瞎猜。”
“喜儿听人说害相思便是像小姐这样,老缠着身边的人问东问西,给说中了心事又不承认。”
“……我、我哪有这样!”好啊臭喜儿,居然敢调侃她!心事遭人说中的欧阳芸恼羞成怒,便不再与喜儿抬杠了,起身就往外走。
喜儿见状连忙搁下手中针线活,追上前问:“小姐才回来又要上哪去?”
“我去凉亭练字。”练字可以训练专注力,不仅有助思绪厘清,还可以修身养性、陶冶性情。
她才没有害相思,绝对没有!
“小姐又要写佛偈吗?”写来写去就那一句——一切随缘,缘起缘灭,自随天命,莫强求什么的,看得她一头雾水。
欧阳芸现今所居住的缀锦阁是隶属未央宫的一部分,座落在未央宫深处一隅,阁与宫之间并无特别划分,仅以一段古拙风雅的木桥作为区隔。桥上踏板暗藏巧思,行经路过不时会发出悦耳的音律,过桥后再经一小段翠绿竹径,郁郁芽枝似唱秋愁,添上一抹新黄,小径上铺满小碎石,小径尽头处是一座凉亭,亭中石桌上燃着熏灯,搁着文房四宝以及一壶茶,茶壶下方有炭炉煨着保温,避免茶汤放久过凉。
欧阳芸正低头专心练字,偶尔写累了就停下笔休息,若口渴就捧起茶汤凑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浅啜,如是反复再反复,倒也不失风雅惬意。也不知写了多久,再抬首复见天地时,天际已降下黑幕,凉檐下的灯亦不知是何时被挂上的,壶中的茶原已快见底,此刻竟又是满满一壶了,料是喜儿那丫头悄悄给添上的。
还不想回屋的欧阳芸,一边捧着茶轻啜,一边整理桌上的纸,一张张满满的全是相思之意。她微微一楞,这才发现自己竟重复写着秋风词,满桌子的相思摊在眼前着实震撼,她竟然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
唉,还说不害相思,这入眼的相思分明都成灾了。
欧阳芸轻轻叹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相思压在纸镇下,依然还不想回屋的她,只手托腮,坐在亭内发呆,人一放空,睡意立刻袭来……
不远处,蔺初阳手执一盏宫灯慢慢向她走来,见她睡得正甜,不忍惊扰的他本欲直接掉头离开,却瞥见纸镇下压着一迭纸,一时好奇便上前抽出一张来看。
一看,蔺初阳震愕不已。
满满的,竟全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蔺初阳怔怔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许久,不禁莞尔。
“谁?”似乎察觉到周遭异状,只是稍作浅寐的欧阳芸立刻惊醒,而更令她震惊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被人腾空抱起来,抱她的人正是那个害她倾泻一地相思的蔺初阳。
“是我,不用怕。”他说道,一贯清冷的声音。
“王、王爷……”不敢抬头的她只敢将目光锁定在他下巴之处,视线稍微大胆地往上移,发现他嘴角此刻竟然是上扬的,他正在笑,而且是笑得非常愉悦的那种;突然有点好奇这人完全笑开是什么样子,应该是有别于谪仙那样超凡脱俗的上等春色吧?而这样的他,就近在咫尺,近到她不禁要怀疑自己是否在作梦了。
“夜冷风寒,在那边睡会着凉的。”
不是作梦,他清冷中带暖意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从凉亭到屋里有一小段距离,这一路他呼吸平稳不见半点喘息,若非她太单薄,便是他有些底子。
“我有分寸,只是稍微浅寐一下而已。”话势微微一顿,透过窗子翦影看见丫头正在里头忙,眼见就要进屋了,突然有些心虚的她连忙说道:“王爷,放我下来吧,让我自己走便可。”让人撞见他抱着她进屋,那多难为情啊。
“无妨,就快到了。”察觉怀中人的不安,蔺初阳略微施力将她往怀中带得更深些。
这个动作却让欧阳芸身子一僵,几乎已经不留间隙的两人无疑只能紧贴在一块,她不敢再乱动,任由他将自己抱进屋子。
“……小姐。”没想到自家小姐竟是被摄政王抱回来的,喜儿惊讶之余,不忘上前施礼。“奴婢参见王爷。”
礼数做足后,喜儿掩不住慌张地挨到欧阳芸身边,语气焦急:“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哪不舒服了么?”
缓缓自某人怀中抬头的欧阳芸捂着发烫的脸颊,面对喜儿焦急的探问支支吾吾,“喜儿,我、我没事,我……”没脸见人了啦。
看到自家小姐这副娇羞模样,喜儿便是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小姐,那喜儿先下去了。”终于明白是什么情况的喜儿连忙改口说道:“王爷,奴婢告退。”半刻都不敢再多作逗留,说完便匆匆忙忙退下。
蔺初阳终于将她放下,让她坐在床缘,目光沉沉。
欧阳芸一双美眸心虚地左顾右盼,不愿对上他此刻专注得令她心慌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在等她先开口。
欧阳芸内心虽有疑问,却不做那先开口的人,便也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蔺初阳依然无言,意志力较为薄弱且不想再与他继续僵持下去的她终于打破沉默:“王爷是否有话对我说?”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印象中他总是一派云淡风轻,沉稳内敛,可如今在她眼前的他却是连隐藏都不隐藏,赤裸裸得教她一眼就能望穿。
“本王依言把那药喝了,却苦盼不到那说好的雪白酥,你说你该当何罪?”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一贯清冷,但语意听来却像是抱怨。
僵持这么久,便是为了问这事?欧阳芸微微一楞,解释道:“我去了,你正在忙,就没进去打扰了。”
那两人在里头吵得不可开交,她在那节骨眼捧着点心进去,不被轰出来才怪。
“说好要给本王的雪白酥,结果你却让小六先尝了。”语气由抱怨转为吃醋。
“王爷都看到了么?那是陛下自己拿的,我没说要给的。”她没有听错吧,他居然在跟她计较雪白酥?
他第一次提起雪白酥的时候,她只觉得这话怎会从他嘴里说出;当他第二次提起,她确定他真的非常在意到嘴的雪白酥被人捷足先登了。
“我本来想,如果你进来的话,便可以借口把他们打发走,没想到你竟然直接打退堂鼓了。”他说道,俊雅脸庞覆上一丝恼意,欧阳芸此刻正留心着他的每个表情,自然也将这抹恼意收在眼底。
她想,她大概明白他在恼什么了。原是满心期盼她的到来,结果来了两名程咬金不打紧,还一径地缠着他主持公道,一折腾就是几盏茶的时间,换作是她,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可知他二人在争吵什么?就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意思闹到本王这边来,连小六都受不了地走了,本王却只能静静坐在那里听他们发牢骚。”
欧阳芸实在很难想象,谪仙一般的人物居然也会抱怨,真没想到他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简直可爱到让她忍不住想笑。
“王爷怎不开口制止?”她明知故问。
蔺初阳微怔,俊颜难得漫上一抹窘色,“本王当时……正在看你。”便是因为分神留意她,才不知那两人究竟为何而吵,起因不明,他便已错失插话先机,到最后也就索性不制止了,由着他们吵去。
“对不起,原来是我害王爷分心了。王爷若不嫌晚,现在尝一块雪白酥可好?”
她笑意盈盈地问,起身往放置点心篮的柜子走去,走没几步手突然被拉住,下一个动作,身子就被转了过去。
将她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的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声音沙哑:“我现在不想尝什么雪白酥了。”说完,俯首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就如同他的人一般,细致而绵长。她没有拒绝他的索吻,只是在他缓慢地转为深吻后,慢慢闭上双眼,握紧的双手逐渐放松,然后,一只手伸过来与她交握,两人手上戴着那对凤凰戒指,交握时戒指轻碰发出一阵轻响,清脆悦耳。
他俯首闻着她的发香,顺着发丝亲吻她的脸颊,一吻,再吻,然后又顺理成章地含住了她的唇,缱绻数次后,吻势最后停在她发间。
“一样的味道。”他贪恋地嗅着她的发香,声音沙哑:“每次靠近你时,你身上总散发一股有别于胭脂香粉的香气。”
“王爷说的是熏香,我平日里有燃熏的习惯。王爷若是喜欢,明日我送一些过去给你可好?”她平时用的熏香一贯是樨子花瓣风干碾碎研磨而成,此花味道高雅浓郁,她闻习惯了,便也没有想过要换掉,久而久之身上便都是这股淡雅花香。
“不用了。”他笑了笑。
“为什么?王爷不是喜欢么?”欧阳芸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本王喜欢这味道,是因为这味道是自你身上散发出来的。”他露骨地说,笑得腼腆。
“王爷今日真是……坦白啊。”不只坦白,还很热情。
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唇,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味,眼尖的她就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拿的东西,“王爷,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你说呢?”蔺初阳笑笑地将纸张折好收妥。
隐约有种不祥预感的她一双美眸狐疑地眯了起来,“那该不会是……”该不会是她刚刚在凉亭写的那些字句吧?
“正是你写给本王的相思。”他干脆宣布答案,直接证实她心中所想。
“王爷千万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那些相思是因他而起没错,可她现在还没打算和他分享好吗!
“你的心意,本王收下了。”蔺初阳径自下了结论。
欧阳芸简直目瞪口呆了,这人竟然当着她的面耍赖?这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那个高风亮节、不食人间烟火的摄政王?
正当她内心哀号之际,他突然转移话题:“明日中午过来一起用午膳好么?”
她闻言,心里一阵甜,本想直接说好,忽然想到明日一切得照旧了,便不是很确定地说:“好是好,可我明日得和董姑姑学做功课,可能不得空,你别抱太大期望。”
“也是。功课不能落下,你若没来,我便自己先用饭了。”他沉吟一会儿,表情略显苦恼,“要不这样吧,明晚我再抽空过来看你。”
“王爷总是忙到这么晚么?”她皱起眉头。
看他样子就知道他是自律又规律的人,要他把事情留着明天再做,恐怕是怎么也不肯吧。
“嗯,今日事今日毕才好。”他正经八百地说。
好一个今日事今日毕,果然是非常有原则的人,难怪他今日跟她纠缠这么久,想来是心里起了什么盼头,非得往她这里寻个答案不可。
翌日中午,欧阳芸果真抽不出时间,于是只好差喜儿送了些雪白酥过去给他,让他中午用完饭可以配着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