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要西太瀞说,回西府除了要把父亲留给她的凭证和私章拿回来,为了西太尹将来能光明正大的在京城立足,他们更得回来。
她打着「太记牙行」的名号,然後将当家主子是西太尹的消息散播出去,说他并非失踪,也不是死亡,而是因病出海寻求名医,因缘际会在海外得到许多奇珍异宝,回国後又遇见漕帮贵人,开设牙行,如今风光的回来了。
这消息一传出去,京里无论大小行商,都对这已经日渐颓败的太尹行嫡子回来,充满了无比的好奇心。
有漕帮当靠山,那可是一座金山银矿,不倒的靠山啊!
京里的大小商家都知道,自从西府真正会做生意的少年当家过世以後,老当家也跟着走了,偌大的西府後继无人,很多人暗地里就在等着太尹行垮台。
经商这种事,世代交替,除了天分,很重要的是学习,没有从小培养,那种半路出家的,除非天纵奇才,要不然生意眨眼就会被虎视眈眈的其他人抢走。
西府两个庶子从小居有华屋,食有肉,出门有车,想玩耍有走狗,从来没学过一丝半点赚钱的方法,後来赶鸭子上架的坐上当家的位置,起先,因为老夥计、老掌柜都还在,生意倒也维持着昔日水准,加上两人一开始也很有心,想做出成就来让大家瞧瞧他们的能力,毕竟除了自尊心,还有宗室那些长老们也瞧着他们俩。
太尹行赚的钱可攸关他们每年可以拿到的分红,自然不可能放任两个庶子把会赚钱的生意给做垮,两人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商人谈生意,绝对免不了青楼酒馆,应酬酒肉,後来两人发现即使不用自己半分力气,西府的商行还是赚钱的,很快松懈了戒心,大笔大笔银子往外花,毫不心痛。
他们哪里知道,几乎是两代在商行里做事的夥计管事们,早预测这样的太尹行不会长久,有的看了风向忍痛辞工,有的因为忠言逆耳被辞退,逐渐的,替西府生意打下基业的老人们都走了,雪上加霜的是商行的生意又经常被人暗中破坏,争取到的几笔生意不是货物出问题,就是资金不够,再不然就是手下人不老实,简直是令他们焦头烂额。
这些糟心事,不否认,太记牙行多少是插上一杠子的。
太记牙行能成功,一开始,的确是仗着漕帮这後台,人人愿意卖它面子,但这太记牙行守信用,说一不二,货真价实,品质绝对不蒙混,答应交货日期,绝不会让你多等一天,自然创造了好名声。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去年岁末,有人眼红它的火热,在生意上使绊子,以次等货充当上级品,那当家一确定那的确是批次等货,立即一把火烧了那些三七中药,这一烧,即便是次等货,也要好几万两银子。这还没完,那当家居然答应买主,除了赔偿买主要的上等三七,还全数免费,只请对方宽限他几天日期,好让他能凑齐对方需要的药材。
最後,果然如期交货,好几船的药材皆是等级最高的,没有一个是混充的。
他那一把火烧出了如日中天的名声,人人巴不得那神秘的当家能把牙行设到京里来,不论货商、牙行、商家都想与他签上供货契约。
因此,西太瀞和西太尹一踏上码头,倾城的大大大小商贾都动了起来,莫不希望先混个脸熟也好。
最令众人惊奇的是,这太记牙行的掌柜真的是已经失踪多年的西府少当家,大家睁着眼睛看,西府这会子又要再一次变天了吧!
西太尹也没让去码头迎接的人失望,他大方的露脸,让众人看清楚他的脸以後,便吩咐车夫回西府去了。
西太瀞则是从头到尾坐在马车里,即便回到西府,包括莫氏、两个庶弟都不知道这西太尹带回来的女子是谁。
西太尹失踪时,莫氏起先曾有过百般揣测,但是她以为一个瞎子走出了西府,要不在路上让车撞了,要不就沦为乞丐,家中也不用再多养一个吃闲饭的。而且他这一失踪,坐实了整个西府都是她的了,心头一根刺终於拔除,那种痛快,笔墨难以形容。
她哪里想得到,西太尹这会不只好端端的回来了,眼睛居然也好了
她气急攻心,又不能不端起西府的女主人架子,虚与委蛇。
自从获知西太尹安然无恙回来的消息以後,只有西府的人知道,莫氏发了好几顿脾气,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倒楣的下人们动不动就吃排头,她身边贴身伺候的嬷嬷、婆子有多远就躲多远,生怕遭到池鱼之殃,等到莫氏亲眼见到西太尹的人,确定那身形、那模样,一分不差就是那个碍眼的瞎子,一颗心如在火里烤、油里煎,恨不得撕裂他的脸!
几人各自一番虚礼,进了屋,莫氏压着心火,对西太尹是如何离开西府,在外可曾遇到什麽凶险,别说一句关怀也没有,就只差没说—— 你这眼中钉、肉中刺为什麽不死在外面,回来做什麽的?
「这位姑娘是……」
西太瀞穿着薄如蝉翼的朱紫纹丝衫子,广袖用赤金臂环束住,颈後盘桓的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一双绣鞋居然是用一颗颗大小一致的珍珠绣上的,没有大红大紫,没有珠翠满头,但只要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来,她身上这些个玩意,没有万金买不到。
又看她身後居然还跟着丫头,那丫头的打扮虽然没有主子出色,可是那穿着和身上随便一样配件,都不是寻常人家拿得出来的,这一打量,便以为西太尹有今日的风光,说不定是攀上了什麽高枝了。
「我的客人,姨娘无须理会。」这些时日西太尹和西太瀞在一起,学到了圆滑和不动声色,他不敢相信自己见到莫氏,还能维持着优雅笑容而不是上前去掐死她。
「既然是客人,那麽就安排她住到冬院去吧,那里清幽。」这是没把她这主子放在眼底是吗?居然叫她不必理会?
「不,我性子懒,从冬院到正厅得走那麽远,我住夏院,想去哪都方便。」西府的房屋格局分春夏秋冬,春院自然是她爹娘以前住的正屋,而她身为嫡女住夏院,弟弟住秋院,这会她不会和莫氏抢正屋住,反正莫氏再住也不会太久了。
「那院子自从出过事,再也没有人敢住。」莫氏的眼光闪了下,她是如何知道冬院距离正厅最远、最偏僻的?
「不就死过人?多叫几个人打扫乾净就好,何况那里我一向住惯了的。」
西太瀞撂下这麽一句话,却让莫氏的心咯噔了下,一时惊疑不定。
那个夏院自从她被抬进西府以来,就只住了一个西府大小姐,这西太尹带回来的女子究竟是谁?
不可能、不可能,这人都死了多久了,何况这女子别说模样不像,个头也没那麽高,她是疯魔了吗?怎麽可能把两个人想成同一个人?
「那我也住老地方,刘冬儿还在吧?让他来伺候我。」西太尹一锤定音。
「秋院这会儿让你两个弟弟住了,一下子要他们搬到哪里去的好?」一回来就喧宾夺主,蹬鼻子上脸吗?得看看她允是不允!
「他们本来住哪,就搬回哪去。」
「你……」莫氏欲要上前理论,却被一个长脸削瘦的婆子给扯了下,一拉一拽之间,莫氏居然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後,很快压抑住方才被西太尹挑起来的怒气。
这举动,没逃过西太瀞的眼。
那嬷嬷,她依稀有印象,叫什麽来着……黄婆子是吧?是莫氏的奶娘,这会儿衣着光鲜,如今身为莫氏的心腹管事,看来是越发有头有脸了。
害死她爹,这婆子也有分对吧?
她把眼睫轻轻垂了下去,告诉自己要沉住气……
「你好大的气派,叫我们搬就搬?你也不想想如今这个家是谁在作主,就算你是嫡子又如何?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现在的西府可不是以前的西府了。」莫氏虽说看似忍住了一口气,但是尖酸的口气并没有多几分客气,在她看来,那个软弱到近乎无用的西太尹,就算敲锣打鼓、衣锦还乡似的回来了,想翻出她的手掌心?作梦!
她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住得舒坦,不想搬?」西太尹也不恼,慢条斯理的说道。
「自然!」两个庶弟倒是异口同声。
西太尹故做困扰状,朝向正在品茶的西太瀞眨眼。「看起来,我们的家人似乎都不怎麽欢迎我们,要不,我们也别在这招人怨,东西拿了就走吧!」他把「家人」二字说得极重,只要是有耳朵的人,都不难听出来他话里的讽刺意味。
莫氏和她身边的几个人各个觑了一眼,有志一同的装死。
「也罢,这屋子的品味不如从前好,我看着也憋屈,太久没回京,京里头又不知道开了多少家酒楼客栈,不如咱们去轮流住住,图个新鲜怎样?」西太瀞瞥了一眼厅堂里的摆设,放下杯盏。
那气定神闲的样子看得莫氏一肚子火,恨不得把茶盏往西太瀞脸上砸。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姊弟俩唱双簧,一唱一和,搭配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莫氏却是脑门子生烟,只差没有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然而却只把双手攥进袖子里,指甲掐进了肉里——
「你的意思是要让乡亲父老骂我是个不能容人的姨娘?你只差没绕城一周,宣告整个京里人你回来了,这会才进门就要搬出去,是想落我的脸面,让我不用做人了吗?」莫氏已经气到七窍生烟,就连黄婆子一直给她递眼色也看不见了。
「你要是个能容人的,我西府会落得如今这种惨况?」
西太瀞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不知怎地让莫氏手脚发凉。
「你这蹄子,我要撕了你的嘴—— 」
「娘,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热,你跟他置什麽气?再说人家姑娘来者是客,您这麽凶,会把人家吓跑的。」两个庶子倒还记得几分兄弟情,见自己的娘亲越说越过分,不由得劝阻,自然,西太瀞这副锦娘的美貌也非常令人垂涎。
「你们这两个没用的,你以为他回来安的是什麽好心眼吗?他可是要回来和你们抢家产的!」
「抢……」身为庶长子的西太和总算比弟弟多了份心眼,脸色瞬间不善起来。
「姨娘,你说错了,这府里就算一把椅子椅脚、一块地砖都是我的,我用得着和两个弟弟抢吗?」如今的西太尹已非那个软柿子,字字犀利如刀。
「你……」莫氏几乎要吐血。这还是那个懦弱到下人都看不起他的西府嫡子吗?
「娘,大哥说的有理,以前爹和大姊在的时候,我们不也每天吃好用好的?而且不用像现在忙得像头驴子似的,每天为了生意和人斤斤计较,在那里几分钱几分钱的算着……哎哟,娘,您干麽打我?」西太汾身为么儿,这些年的商贾历练让他吃尽苦头,要他说,他觉得自己还是当个公子哥最舒服了。
「你这个不成器的!」莫氏大骂。也不想想她用心计较到底是为了谁
西太瀞可不想看那自乱阵脚的一家人,她举步便往里去,西太尹也站起来随行。
「还记得东西摆在哪吗?」
「东西我放的,我自然知道它在哪。」
「拿一拿我们赶紧走人吧。」
「不,我改变主意,我们留下来吧。」
「咦?」
她压低声音,「虽然知道爹的死和莫氏有关,但是,我们缺乏直接的证据……她那麽好面子,怕人家说三道四,又想表现她对嫡子女的情深意重,非要我们住下来不可,既然人家热情一片,我们就别不识抬举,坏了人家的好意。」
「你心里又在打什麽歪主意?」
「哪有,不过又是船又是车的,既然到家,就别穷折腾自己了,这麽大一间宅子,好吃好用的都让给别人,未免太对不起我们自己了。」她啧啧道。
「好吧,都听你的。」姊弟俩说说笑笑。
「慢着!你们想去哪?来人!你们都是死人,不会拦着吗?」回过神来的莫氏 喝咆哮。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果然,下一瞬间,四周涌出不少家丁打手。
「姊,你说这怎麽办?」西太尹的话里没有一丝惧意,反倒是调侃的意味浓厚,可是没有人听出来他的意有所指到底是什麽,莫氏母子皆被他那个「姊」字又惊吓了一回。
「你说呢?」西太瀞挑眉。
西太尹欣然转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姨娘不是坚持要我住下来?太尹就不客气了,别人的东西我用不惯,就有劳姨娘将我的秋院还有姊姊的夏院一并清扫整理出来吧。我们这趟船搭得又久又累,极需要休息,姨娘,您的动作也最好快些。」
「这秋院……」
西太尹拦住她的话。「欸,打点床铺、生炉子暖炕、整理我的家当衣裳,劳驾姨娘快使人把刘冬儿叫来,有他在,一切才能妥当处理。」当初她狠心的连他唯一的小厮都给撤走,分明是要他死,若非有鹰,他必死无疑,这帐,他会慢慢跟她算的,欠他的,她一样都逃不掉!
「你这是把我当婆子使了吗?」
「您是姨娘,本就该替我和姊姊打理这些不是?不然,我爹何必抬你回来?」
在正室夫人的牌位面前,姨娘必须用妾礼磕头下跪;在嫡子面前,她若值得人尊敬,这姨娘的名称,他愿意给予,但是当她不值得的时候,在他眼里,她……就什麽都不是了!
当年,他们姊弟对这姨娘尊敬有加,克尽人子的礼数,纵使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但是从小失去亲娘的他和姊姊,都以为家里有娘是一件好事,有了姨娘,他们就不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他们一家就圆满了,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进了西家门的是这麽一个居心叵测、阴险狡诈又自私自利的女人。
他们,包括他爹都看走眼了。
西太尹冰冷的撂下话,甩袖施施的走了。
家丁打手,丫鬟婆子,俱骇得哑口无言。
至於受刺激最大的莫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没家教的贱种……」
黄婆子阻止自家主母的口无遮拦,急急的说道:「夫人,您这是在甩自己的脸,尹少爷怎麽说也是您尹家的儿子,千万别骂他没家教……」这没有家教,不就是给自己吐口沫吗?
下一刻,黄婆子吃了莫氏一记非常响亮的耳刮子。
西太瀞坐在自己旧时的屋子里,手托着腮帮子,肘顶着圆桌有些老旧的织锦流苏桌巾,目光沉沉。
当她一脚穿过月亮门,踏进院子的时候,心情恍如隔世。
莫氏没骗她,这个院子的确荒烟漫草的不能住人了,就算经过下人的极力拾掇,一屋子的苍凉也已经难以入眼。
这里,有她身为西家嫡女时一辈子的回忆。
春水来问过她,真的要把妆奁和箱笼整理起来吗?
她摇摇头,只说想静一下,春水很乖觉的退出去了。
「怎麽发愣呢?看起来不太像旧地重游高兴的样子?」窗外有道风吹进屋里,又瞬间消失,此时人应该在江南的湛天动却出现在她面前了。
他看见她眼里带着浅浅的哀伤,伸臂将眼前的女子揽进怀里。
她没有拒绝,先是偎着,熨贴的体温、熟悉的气息、强壮的身躯,抚慰了她心里荒凉的感觉,再看见他英俊剽悍的脸庞,整个人便凑了上去,把头埋进充满他味道的胸膛里,双臂搂着他的腰。
他是她的避风港,她的树,她的大山,当她在惶惑无助的时候,他总是会出现来帮助她。
湛天动受宠若惊。
「你想我了?」
她点头,老实承认。「很想。」
是很想,不是很简单的那种想念,他几乎要唱歌了。
他轻轻的摇晃她,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想我却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你从海上回来,我连一面都没见着,你可知道我盼了好久?」
西太瀞被他晃得有些晕陶陶的,他的怀抱太温暖,像明亮的太阳,除去她心里的黑暗;他的胸膛太结实,像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巨石,但是她忽然醒过来,鼻子哼了哼,猝不及防离开他的怀抱。「想我想到在内院放了一群活色生香的美女,我很能明白你想我的程度有多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