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入秋,正是鮁鱼肥美的季节,今儿个渔船丰收,顾家的大家长顾安邦特地乘驴车由村口赶到海边,直接上船挑了几条大的,回家让婆娘做鮁鱼丸子。
十三岁的顾巧,今儿个留在家中替母亲打下手。
顾母刘念芙不让她碰鱼肉腥膻,免得身上染了味,便只让她拿漏勺捞起煮好的鱼丸放一旁搁凉。
在这个连风吹来都带着咸味的村子里,顾巧显然是不一样的。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大多穿着宽松的长裤,方便下田或赶海,顶多在外头象征性的穿着罩裙,长度将将到膝盖,用的是小花布,已经算是秀气了。
但顾巧打小就爱美,非裙子不穿,非漂亮的绢花不戴,鞋子上得绣花,头发要梳齐整的单螺髻,洗澡的桶子里还得洒花瓣……
刘念芙出身不俗,祖上也有做过官,嫁与行商的顾安邦算是下嫁,所以有些见识,倒是很支持女儿臭美的行径。
因此顾巧从小到大永远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因为读过书,谈吐举止皆不俗,走到哪里都是村里一道美丽的风景。
按说这样鹤立鸡群的小姑娘该是被村里少女排挤的对象,但顾巧人如其名,心思灵巧,貌美嘴甜,父亲带回来外地稀奇的小饰品,她也不吝于分享。
兼之母亲刘念芙温柔有见识,父亲顾安邦豪爽大气,还有个小弟顾原更是村里少数在镇上学堂就学的读书人,顾家四口人气质突出,反而在海口村这小渔村里混得风生水起。
最重要的是顾巧与其弟一样相当聪明,村里没人学会的外邦语,就她一个人学得滚瓜烂熟。
海口村北临渤海,南边是座小山,由村子西面的荒土坡望去,还能看到黄河奔腾入海的壮观景象。
因为位置的缘故,时有遇难的海船被潮流冲到村北的海滩上去,所以村子里很习惯看到外邦人,什么金发碧眼、棕发绿眼,甚至还有倭寇,看久了也就不稀奇了。
七、八年前有个自称西洋来的外邦人名叫史密斯,因为家园太远归国无望,更是直接就在海口村定居下来。
顾巧的外邦语就是和史密斯学的。
史密斯在西洋是一个学者,地位崇高,据他的说法可理解为国子监祭酒那样的层级,所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带来的行李还有一箱子外文书,教授给顾巧的知识包罗万象,都是如今天朝大地上看不到的,也因此吸引她向史密斯学习,一学就是这么多年。
今日史密斯又到村南边的山上去,那里有块地方能看到海,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会上山观察海水的流向,这时就是顾巧在家躲懒的时候。
「娘今儿个做这么多鱼丸,可吃得完?」顾巧捞着丸子,余光见到母亲没注意这头,便很快拈起一颗煮好的丸子塞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
刘念芙只听到一声细细的嘶声,转头就见顾巧怪模怪样的,不由嗔怪地递上一杯冷水,「就你贪吃!烫着嘴了吧?」
顾巧好不容易吞下那颗丸子,一口喝下冷水,待那痛楚过去,顽皮地吐了吐香舌,居然还品评起来。「娘啊,下锅丸子姜末少放点,那个……味道比较好。」
姜少放点?刘念芙若有所思地瞥了女儿一眼,才说道:「荣家的石头今天从镖局回来,他喜欢吃这个,你荣婶身子骨不好,剁不来鱼肉,我便多做些让石头吃个够,晚上还能带些回去。」
听到母亲唤荣焕臣那般亲热,顾巧皱了皱娇俏的鼻头,撒娇道:「娘对石头哥比对我还好呢……」
刘念芙笑觑了她一眼。「你荣婶难道对你不好?」
顾巧当下闭嘴了,自从三岁那年第一次抢了荣焕臣的槐花糕,之后荣婶做甜点都会特别替她准备一份,甚至有时候做得少了,荣焕臣只能干瞪眼,看她姑娘心情好不好能否赏赐他一块。
他真的做到了他说的,每天的点心都给她吃,甚至到如今周清雅卧病在床,做不了点心了,荣焕臣到镇上的镖局习武打杂,每每回村都会带上她最喜欢的火烧——其实就是加了花椒与香葱的酥油饼,香脆不腻,大大一块她只吃得下一半,吃不下的荣焕臣自会替她包圆了。
母女俩正谈论着,不久就听到外头厅里传来脚步声。
顾巧放下漏勺,本能的调整了下头花的位置,才扭头出灶房去看,恰好看到身材高大的荣焕臣大步跨入门槛,因为门楣不够高,他还得稍稍低头才不会撞到,而他的后头跟着顾家的小书生顾原。
「小臭美,今儿个镖局轮到我休息,反正学堂也是今日休沐,就去把你弟带回来了。」荣焕臣回顾家就像回自家一样,大大方方的在厅里的八仙桌旁坐下。
听到被他从小叫惯了的这个不太好听的昵称,顾巧轻哼了一声,故作没看见他,只亲热地拉着顾原嘘寒问暖,还兑了杯温水给弟弟。「在学堂读书可累?走这么大老远应该渴了吧?来来来喝水……」
荣焕臣嗤了一声。「在学堂会有我在镖局累?他坐我的马回来的,我要敢让他走回来,还不被你剥了皮?喂小臭美,要不要那般偏心的,我可是由镖局赶到学堂又赶回来,比顾原还口渴,你怎不倒杯水给我?」
「我才没有臭美!」顾巧跺了跺脚,怒瞪他。「我是爱干净!爱干净!哪像你这只泥猴,每回见你都没一次身上不沾土的!」
荣焕臣好整以暇地比了比头顶。「你头上的头花还是我上回押镖去历城帮你带回来的,非大城里的款式不戴,还说自己不臭美?」
顾巧冷哼,蓦地转头向自家弟弟。「顾原,你说姊姊我臭美吗?」
正在慢吞吞喝着水的顾原差点没呛到,面对这自杀式的问题,没来由乐呵呵笑了起来,看上去还有些傻。
「姊,石头哥在镇上大庙边买了火烧给你。」海口村小书生顾左右而言他,完美地回避了姊姊的追问。
果然顾巧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大眼儿滴溜溜地一转,毫不客气地朝荣焕臣伸出手。
荣焕臣摇头失笑,由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扔给了顾巧。「小臭……啊不,那个海口村最美的顾巧姑娘,在下这样能换杯水喝了吗?」
顾巧似是终于满意了,才倒了杯水给荣焕臣,自己则是打开油纸包,将一块大饼扳成两半,大的一半给了荣焕臣,小的一半又分出了一块给顾原。
顾原拿着分量显然很卑微的火烧,这回换他用眼神控诉着姊姊偏心。
顾巧拿着刚好够自己吃的分量,略带心虚地道:「顾原你可别嫌我给的少,不是姊姊贪吃,而是今儿个娘做了你最爱吃的鮁鱼丸子,你得留着点肚子。」
那方三两口都快把半块火烧吃完的荣焕臣,最后一口险些没咬到自己的手,眉头微挑看向顾巧。「鮁鱼丸子是我最爱吃的吧?」
「明明顾原也最爱吃啊。」顾巧为了自己的面子,朝弟弟阴恻恻地一笑。「你说是不是?」
又是一个自杀式问题,顾原再次傻笑了起来,「娘做的鮁鱼丸子最好吃了!」
在后头灶房煮了几碗鮁鱼丸子汤,用托盘端出来的刘念芙恰好听到了儿子这句话,心花怒放地立刻附和,「那可不,娘做的鮁鱼丸子在这海口村里人人都说好,够劲道。」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一碗给儿子,一碗给女儿,而分量最大的那碗则是给了荣焕臣。
她笑吟吟地对后者说道:「石头啊,顾婶知道你最爱吃鮁鱼丸子,顾原倒是吃腻了,难得他还会说我做的好吃,我做了很多,你尽管吃……」
话说到这里,正吃着丸子汤的顾巧不明所以的剧烈咳嗽起来,一张俏脸咳得通红。
「你怎么啦?连个汤也不会吃?」刘念芙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又朝着荣焕臣继续未完的话,「石头,你吃完后记得盛一碗回去给你娘,后头灶房丸子分成了两锅,给你娘的由左边灶头上的锅捞,右边那一锅是给你特制的,难得我们巧儿记得你不爱姜味,特地叫我姜末加少一点……」
「是啊,巧儿妹妹人真好,还记得我最爱鮁鱼丸子的口味。」荣焕臣似笑非笑地瞥了下脸几乎要埋到碗里的顾巧,手里的丸子汤似乎随着刘念芙的话益发美味。
脸皮几乎要被母亲扒光,顾巧再也坐不住,一碗丸子汤才吃了一半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赶。
「荣婶的汤,我去送吧……」
「我也去。」荣焕臣哪里会就这样放过她,三两下喝光手上的汤,也追了过去。
刘念芙看得一头雾水,「他们两个在急什么?」
「可能是怕凉了影响味道吧……」
小书生顾原呵呵地笑着替母亲解惑,手里的火烧沾着丸子汤吃光了,又顺手将顾巧来不及吃的那一半拿过来,慢条斯理的享用。
别人的东西,果然比较好吃啊!
一大碗的鮁鱼丸子汤,烫呼呼的,还有点分量,当然不会是顾巧拿着,后头跟上的荣焕臣很自然的接过,两人朝着荣家小院的方向前进。
荣家与顾家离得并不远,中间也就隔着几户人家,这里算是海口村里比较好的地段,顾安邦是商人,早早就在村里盖了大房子不说,荣家在搬来海口村之前也是小有资财,所以才会坐落在这个地方。
只是这些年来随着周清雅病倒,大笔大笔的医药费支出,荣家也渐渐有些捉襟见肘,荣焕臣于是在十二岁那年到镇上的镖局打杂赚取家用。
镖局的镖头见他身高体壮根骨好,也不吝于教授他武功。迄今他十七岁了,在镖局已能算是一把好手,从两年前就开始独立走镖,稳稳当当地把家撑起来。
由于两家交好,荣焕臣与顾巧并肩而行的画面并不少见,他们捧着汤碗一路笑笑闹闹,和村子里的婆妈叔伯们问好,大伙儿也朝着这郎才女貌的一对会心一笑。
两人本就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每个村民都觉得他们感情好是理所当然的,未来结亲势在必行,所以荣焕臣一把年纪了都没有闺女来相看,顾巧漂亮又读过书,居然也没有人表现出提亲的意思,村里人都很有默契,不去打扰这对人人看好的小俩口。
来到了荣家小院,荣焕臣雇来看护母亲的村里大婶从屋内迎出,看到这登对的小俩口连袂行来,男的健硕女的娇巧,当下秋日的阳光都觉灿烂不少。
「你们回来啦。」花婶露齿一笑。
「花婶,我娘做了鮁鱼丸子,等会儿让石头哥盛一些给你。」顾巧笑吟吟地道,她在家里弄了这么一大碗,当然不可能让荣婶一个人喝完,早把花婶的分量算了进去。
「那敢情好。」花婶也不客气,乡下人原就是家里有什么就送来送去,明儿个她也把自家做的腌疙瘩送些到顾家就好。
荣焕臣自觉地端着丸子汤到屋后灶间,花婶也跟了进去,周清雅如今病弱,丸子太硬怕咬不动,得再炖得更软些,这些事怕石头一个年轻人不够细心,她得自己动手。
顾巧则是进了周清雅的房里,比起十年前只是清瘦,随着病情加剧,如今的周清雅可说是形销骨立。
见到顾巧进门,周清雅笑了笑,消瘦显得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印堂发黑。
「荣婶我来啦!您今天觉得怎么样?」顾巧笑得甜,十年如一日的朝周清雅打招呼,视而不见对方的病容。
她知道荣婶这是心病,是牵挂着荣焕臣的亲生父亲思念成疾,所以自己表现得越自然,荣婶越不会难受。
「老样子了。」周清雅听到外头的动静,看都不看就知道儿子由镇上回来,肯定又到顾家蹭吃蹭喝,不由微赧道:「我这身子骨不中用,石头真是麻烦你爹娘照顾了……」
「荣婶您也没少照顾我啊!」顾巧顽皮地眨眨眼,「小时候抢了多少石头哥的甜点啊,我不吃亏的!」
周清雅闻言笑了起来,和这丫头说话就是心旷神怡,彷佛沉痾都消除了大半。
外头花婶已经回家了,荣焕臣端着热好的丸子汤来到房外,看到顾巧拧干了水盆里的巾子,正仔仔细细的替母亲擦手脸,动作相当自然,两人有说有笑,就像亲母女一样,他不由看得痴了,竟是无法移动脚步,不想破坏这美好的画面。
周清雅享受着顾巧的服侍,深深地看着这面目姣美的小丫头,或许是自小看到大,总觉得这丫头无处不好,无处不熨贴,她多么希望把顾巧变成自家人啊……
抱着这种异样的心态,周清雅忍不住开口问道:「巧儿啊,你觉得你石头哥人怎么样?」
房外的荣焕臣自然也清楚听到了这个问题,不由拉长耳朵,心跳有些失速地期待着顾巧的回答。
「他啊……」顾巧正在替周清雅按摩腿,闻言手停了一下,也不过迟疑了几息便大而化之地回道:「除了长得太高像头熊一样,衣服老是脏得洗不干净,食量大了点,脾气坏了点,其他还算是不错的吧。」
这怎么听不太出来是褒还是贬啊?周清雅表情有些难解,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喜欢你石头哥吗?」
居然问得如此直接,荣焕臣背脊都僵硬了,呼吸当下停滞,一张轮廓深邃的俊脸憋得发红,却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自己错过了顾巧的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