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邢府居住的时候,每逢闲暇的时候,汤圆最喜欢偷偷溜去大厨房后头一方葡萄架下坐着吃自己做的点心,配一盏清茶,要是葡萄成熟时,还能顺便摘几颗葡萄吃。
所以邢晖说要建这座青砖宅院的时候,她特别要求一定得在后院搭一个葡萄架,再摆一整套竹编的桌椅,平日午后坐着晒太阳,喝茶赏景,多惬意啊!
只没想到今日,她与赵灵钧来到这葡萄架下,却是愁眉相对,一点也没有快意的心情。
虽然她早就猜想过,能让曾任朝廷高官的邢晖收为义子,这孩子必不是个普通人,可也想不到他竟会是皇族血脉。
赵灵钧一脸愧疚,「干娘,对不起,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只是……」
「我明白的。」她微微叹息,语声仍是一贯的和婉。「殿下身分敏感,确实不能随意透露。」
她这话说得真心,可赵灵钧听了却是神情一滞。「干娘为何不再喊我的名字了?」
汤圆一愣。
「我是钧儿。」赵灵钧一字一句地强调着。「你从前怎么喊我,现下还是同样地喊,不可以吗?」
这孩子,是担忧她心下存了芥蒂吗?汤圆打量赵灵钧略带急切的神色,心一软,嗓音放得更柔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如何会介意?」赵灵钧敛眸低语。「我知道自己的身分,我也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着替我父亲洗刷冤屈的责任,但这段时日我住在这里,真的很开心,如此平静自在的生活,是我自出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我舍不得……」
说到后来,这历尽波折的孩子竟有些哽咽,汤圆顿感不忍,怜惜地握住他的手。
「我明白的,钧儿,你是个好孩子,干娘很喜欢你。」
他微微一震,扬起隐约泛红的双眸。「干娘,你还愿意认我?」
「无论你是什么来历,身上流着谁的血,在干娘眼里,你就是个保护妹妹的好哥哥,也是个勇敢又坚毅的好孩子。」
他已经十一岁了,不是个孩子了。
赵灵钧很想如此反驳,事实上,从他年满四岁,父亲亲自为他启蒙开始,宫里就没人将他当成一个孩子了,每个人都谆谆告诫着他要如何谨言慎行,如何提防戒,才能在那座人心难测的深宫里活下来。
即便他听从父亲遗言,硬是认了邢晖为义父,邢晖也从来不曾真正将他当作一个孩子来看待,更别说温世子了,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够大,该有足够成熟稳重的心智了。
只有她,这个善良憨纯的小妇人还将他当成孩子来看待,允许他软弱,允许他像个孩子一样感到无助。
在她面前流泪哽咽,他觉得汗颜,却也有种一丝丝的快乐。
他呜咽地哭着,汤圆也由着他哭,她想像得出来,经过那般腥风血雨的宫变,这些年来,这孩子心里肯定承受了极大的惊惧,他能够忍到今日才痛快地哭一场,已经是顶顶坚强了。
温霖站在一旁,看着汤圆坐到赵灵钧身边,将泣不成声的赵灵钧轻轻搂入怀里拍抚着,心头不免震撼,也感到几分难言的酸楚。
待赵灵钧哭了片刻,情绪稍稍平复后,汤圆才抬头望向温霖。「世子爷的意思是想将这孩子带回京城吗?」
温霖迟疑半晌后,还是毅然点了头。「那把龙椅,应该是属于他的。」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汤圆蹙眉。「那担子,太沉了。」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宿命,他不能躲。」温霖咬了咬牙,语气如雷霆万钧。「九思也是一样。」
汤圆一颤。「你是说我夫君也得回京城?」
「你可知道就这半个多月,南方已经发生十数起暴动了?流民四窜,就连云县县城也因为实在无法收容,只得暂时关闭了城门,不许百姓进出。」
温霖字字句句犹如千斤重,汤圆难掩震撼。「原来情况已经这么糟了?」
「如今朝政败坏,民间灾变四起,若是从前的九思,绝不会眼睁睁放任不管的……我就不信,眼见黎民百姓正受苦受难,他的心真能如磐石坚硬!」
肯定是不能的,他的心必然正痛着、伤着,所以夜晚才会被梦魔所纠缠。
汤圆想起枕边人被恶梦惊醒时,那冷汗淋漓的模样,蓦地心疼难抑。
温霖继续幽幽说道:「九思十八岁那年,曾经描摹京城的景物风光,画了一幅长达三尺多的画卷,你见过吗?」
汤圆摇头。
「他跟我说过,那幅画卷就是他梦想中的盛世繁华,城廓街道、商店酒楼、农舍民房、桥梁河道,以及市井中的百姓生活,九思将每一处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每一处风景都透出平静宁馨的味道,他说这才是真正的『河清海宴,时和岁丰』。」
河清海宴,时和岁丰……汤圆在心里默默念着。
这就是那男人最高远的理想吧,只是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理想被他刻意抛却了、遗忘了?
她想起在码头再遇到邢晖时,他那潦倒颓废的形容与姿态,那时候的他,显然正自暴自弃着。
「他是累了。」她喃喃低语。「这些年来,他肯定很不好受。」
确实不好受。当今虽然用他,却也疑他,他在朝堂上得耗尽心力与那喜怒无常的皇帝周旋,才能勉强存活下来,保住自己的家族。
这些矛盾与痛苦,温霖起初不明白,但后来也逐渐领悟了,只是纵然自己能理解,也为好友感到难过,还是必须残忍地逼迫他重新站起来。
「我知道,他留在这桃花村,留在你身边,求的就是心安,就是知足常乐,但如今天下动荡,即便他这样躲起来,又如何过得了真正岁月静好的日子?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温霖信誓旦旦,犹如暮鼓晨钟在汤圆耳畔敲响,她震颤着,双手悄悄捏握成拳,赵灵钧察觉到她的紧绷,蓦地挡在她身前,懊恼地对温霖抗议。
「温世叔,你莫要这样为难我干娘!」
「就算我不为难她,她自己的心,能过得去吗?」温霖语气清冷。
汤圆苦涩地抿了抿唇。「温世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没有回答,只是盈盈起身,朝温霖福了个礼,唇畔温润着浅浅的笑意。
那日在葡萄架下与赵、温两人谈话之后,汤圆就当作没那回事似的,一切照旧如常,教赵灵钧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温霖更是暗中急得半死。
只有汤圆自己明白,表面平稳的日常生活中,其实已隐约沉浮着浪潮,只等着哪一天爆发而已。
她不妄动,只是默默观察着自家夫君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他表情的任何一丝变化。
原本她就对邢晖的情绪格外敏感,这一用心衡量,更察觉出他的种种异常。
比如他时不时地会走神,写字时常常有些笔划用错了力道,绘画时也偶尔会泼了墨。
比如他越来越晚睡觉,有几日更是找了借口歇在书房,而她悄悄去打探,确定他根本彻夜不眠。
他不敢睡,是怕睡了又会作恶梦,梦见那些曾经对他有过期待的亲人吗?
他还喜欢上了入夜以后小酌几杯,虽然他酒量极好,也有节制,但他越是喝酒越清醒,她反而越发为他感到心疼。
千杯不醉,酒入愁肠愁更愁,那是何等磨人的滋味!
他闭门不出,彷佛怕自己出了门便会忍不住去注意周遭动荡的世情,可就算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她还是见到好几次他找那些个家里新买的奴仆问话。
表面上看似是以主家的身分在调查家仆的来历,但她看得出来,他更想问清楚的,其实是他们在路上颠沛的过程,尤其是那中年夫妇带着老娘的流民一家三口,当他得知原来他们本还有一双儿女,只是在路上不堪折磨病逝了,脸上那复杂深沉的神情,教她看了也跟着揪心起来。
彷佛是隐忍,又似是悲痛,更像某种深刻的自我厌弃。
到了阳春三月,枝头桃花初绽的时节,汤圆心中终于有了决断,她亲手做了几道菜,烫了一壶桃花酒,邀邢晖在后院的葡萄架下赏月。
「只有我们两个吗?」他有些讶异。
「你不喜欢吗?」她娇甜地一笑。「以前我在邢府当丫鬟的时候,有好几次看见你一个人在月下读书喝酒,那时候我常常会想如果自己能坐在大少爷对面,陪着你一起喝酒,那该有多好!」
她嗓音软软的,话里有种缠绵的味道,纵然已过了人间不知多少岁月,邢晖彷佛都能感觉到当年她那入骨的相思。
他忍不住打趣。「原来你那么早以前就喜欢上我了啊。」
汤圆突然一凛,粉颊微晕,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感慨,便被他看透了自己埋藏多年的暗恋。
「害羞了?」他又逗她。
她娇嗔地睨他一眼,为两人斟酒,又劝他吃了些菜,指着桌上的菜色问道:「你看见这几道菜,有没有想起什么?」
邢晖一怔,视线在桌上转了一圈,西湖醋鱼、芋头扣肉、开阳白菜、油烂竹笋、香酥鸭皮卷、韭黄春饼……
「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但也没什么特别啊。
眼看邢晖目光带着疑惑,汤圆嘟了嘟嘴。「我就知道你一定忘了,堂堂名门大少爷怎么会记得一个灶房丫鬟为自己送行的菜色?」
邢晖闻言一震,从久远的记忆库里翻出了浮光片羽。「我中了解元之后,祖父忧虑我年少得志,会失了本心,便不许我直接参加来年春阐,刻意送我出外游历,增广见闻……」
他想起来了,就在他出发前夜,这小丫头怯怯地提了食盒,送来这几样菜,他还将自己很宠爱的那只小猪鼠,托付给她照顾。
汤圆回忆从前,唇畔漾开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怀念,又似有几分惆怅。「后来你再回来时,已经是个风风光光的状元郎了,阖府为你庆贺,你也忘了府里某个角落,还有我这么一个丫鬟。」
她话里没有埋怨,嘴角还含着笑,可他听了,仍是感到一丝懊恼与歉意。
「对不起。」他坐到她身边,轻轻揽住了她的腰。「那时候我的脑子里真没想到这些。」
他想的只有将来的万里前程,只有如何施展满腔抱负,当时的他有多么踌躇满志、热血沸腾,如今想来,就有多么荒诞可笑。
邢晖忽然沉默了,汤圆也不知是否猜出他寥落的思绪,将酒杯递到他手里。
「这是丁大娘用村里去年的桃花酿的酒,你尝尝看。」
他点点头,与她碰了酒杯,一饮而尽。
「好喝吗?」她问。
有些甜,有些香,不是那种特别醇厚的烈酒,却让人想起青涩的少年时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似笑非笑,借着几分酒意吟了诗句。
汤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能感受到诗中的感慨之意。「你是不是想起从前的事了?」
桃李春风是甜美的,但江湖夜雨就有凄清之意了,十年的官场生涯,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汤圆想,自己这么笨,大概是体会不了的,但她能感觉得到他心里还有那么点残余的火苗,还有些割舍不下的念想。
所以,她开口了。「夫君,你回京城吧!」
邢晖一震,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汤圆暗暗深吸口气,也跟着盈盈起身,与邢晖相对而立,却是展颜而笑。「你回京城去吧,大齐的朝堂需要你,百姓更需要你。」
邢晖紧绷着身子,惊疑不定地瞪着她。「你如何会忽然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嘉鱼对你说了什么?」
「是又如何?」
他一愣。
她静静地直视他。「我是怎么想的,很重要吗?夫君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暗自咬牙,神色阴晴不定,良久才涩涩地从齿缝间逼出嗓音。「我既然选择离开了,就没想过再回去。」
「可是如今时机不同了——」
「你别理会嘉鱼那家伙!」他皱眉打断她。「我早跟他说清楚了,我不会再管那些糟心事。」
「如果我希望你管呢?」她悠悠地问。
邢晖一凛,半晌才勉强笑道:「之前不是你当着嘉鱼的面说要把我留下来的吗?这么快就后悔了?」
她敛下眸。「我的确是后悔了。」
「你……」他气恼地瞪她,心海翻腾着。「莫要胡说八道了!我若真走了,你怎么办?」
她依然低垂着眸,没让他看出自己的情绪。「我就留在这里。」
「你不与我一同回京城?」
「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你是有大志向的男子,是去做一番大事业的,我跟着,只会拖累你。」
「圆圆!」他恼火了,提高了声调。
她悄悄咬唇,心头怦怦乱跳,好一会,她才找回了说话的嗓音,假作平静地抬起头来。「你走吧,不用挂念我,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同样能好好过活。」
还说多爱他、多舍不得他呢,原来没有他,她也能过得很好是吗?原来在她生命里,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
邢晖愤怒了,他不知自己是因为不被需要受了伤,还是错付痴情失了颜面,总之当他看着那双明明该是氤氤着娇憨的水眸此刻竟是故作深沉,彷佛刻意要令他看不透,他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彷佛胸口有一座火山濒临爆发似的,痛得令他有些发狂。
「你这是打算过河拆桥了?」
汤圆咬了咬牙,胸臆一股激情澎湃着,语气也跟着尖锐起来,「那你问问你自己,你真能放着大齐的老百姓不管吗?那些流离失所、有家归不得的流民,你看了,心里一点都不难过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做点什么,或许大家就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这些与我何干!我不是圣人,解救不了这天下的苍生!」
「可我认识的大少爷,不是这种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他如刀的目光砍过来,她却是不躲不闪,勇敢迎视。「我的大少爷,嘴硬心软,最是良善的,他心中有抱负、有理想,他是个堂堂男子汉,他要让父母家人都以他为荣,让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所以我如今在你眼里,就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
「我只是不明白,你分明想做的,你也能做的,为什么不去做?」
「你当然不明白……」他的悔恨痛楚,谁能明白?他的隐忍难堪,谁又能体谅!
邢晖微微颤抖着,胸海汹涌翻腾,卷起千堆雪,隐隐之间又感到刺痛,连这向来最仰慕他的她,如今也要对他失望了吗?也要如同那些误解他的人一般鄙视他了?
汤圆见他恼得全身都颤栗着,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红,不免惊骇心疼,心里暗暗后悔着,自己不该太着急,说了些过分的话。
她焦灼不安,伸手去拉他衣袖。「夫君……」
「你不是瞧不起我吗?还拉着我做什么?放手!」
他忿忿地甩开她,负气离去,那冰冷的嗓音犹如寒冬霜雪,冻得她无法动弹,只能茫然地目送着他,指尖在风中发颤。
她如何会瞧不起他?
「瞧不起你的,是你自己啊……」她低声呢喃,心痛难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