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不记得傅纪宸,“父亲”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一知半解的名词。
明明,这几年来忙着女儿与家务,早就没有多余的心思缅怀过去曾经历过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爱韩澈,心头纵使有些遗憾与惆怅,但应该也是无恨无爱、无悲无喜……可是为什么当他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心就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呢?
回忆太沉重,梁绽晴将自己的脸彻彻底底地埋进韩澈的衣服里……她想哭,却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上次,有这种心被掏空的感受,是什么时候呢?
其实,梁绽晴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当她在验孕棒上看到那代表怀孕的两条线的时候……
***
“玛麻,我不想去上学。”还睡眼惺忪的小女孩慵懒地揉着眼睛,明明还没醒,却已经开始向母亲抗议。
梁绽晴一边帮谦谦换衣服,一边柔声问道。“不想去上学呀?为什么呢?学校不是有很多老师跟小朋友可以陪你玩吗?”
谦谦今年已经三足岁,她最近开始让她去幼稚园试读小班。
其实她也隐约觉得现在让谦谦去上学还太早了,但这却是她情非得已之下,不得不作的决定。
她本来都是接一些翻译社的稿子回家,利用谦谦晚上睡觉的时间工作,但是随着谦谦长大,睡眠时间越来越短,晚上要趁女儿睡觉时才能爬起来工作的劳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了。
像她现在,不,是从昨晚,就又开始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喉咙开始发痒咳嗽,还有点鼻水……这已经是她这个月以来,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挂病号了。
梁绽晴算过,她现在让谦谦去上学的话,白天那段时间多接稿的稿酬,除了应付谦谦幼稚园的学费之外,再应付她们两人的生活开销,会比现在的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
身为一个没有后援、有着经济压力的单亲妈妈,她只能勉为其难的选择其中一个最好的方法。
“我想在家里跟玛麻一起。”谦谦蹭进母亲怀里,浓浓的撒娇口吻已经开始有点哽咽。
“玛麻要在家里工作赚钱呀,才能买你喜欢吃的东西给你吃呀!咳!乖,谦谦赶快把衣服穿好,等你下课,玛麻就去学校接你。”
梁绽晴清了清喉咙,点了点小女孩因为想哭而红通通的鼻子。
糟了,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或许还有点发烧,希望不要传染给谦谦才好,梁绽晴想。
“那玛麻陪我去学校……”小女孩犹自在不情愿地赖皮。
“那这样好了,这个玛麻做的、你好喜欢的小熊让你带去学校,你看到小熊就像看到玛麻在旁边陪你一样好不好?咳咳!”
梁绽晴一边咳嗽,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个手缝的,只比她的掌心稍微大一点的布制小熊,放进谦谦手里。
这个小熊她好喜欢的,背后还有拉链可以放点小东西,谦谦向她讨了几次她都没有给,希望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布制小熊能发挥它的最大效用,让小女孩顺利去上学。
谦谦眨着灵活大眼,紧紧地盯着掌中小熊瞧,像是在仔细思考这桩交易划不划算一样。
她挑眉的样子和韩澈如出一辙,梁绽晴望着女儿认真思忖的表情,心头一紧,又心疼又好笑。
终于,小女孩作了一个重大决定,以一个再认真严肃不过的口吻说道:“好,小熊代替玛麻陪谦谦去学校上课,但是把拔的那个圆圈圈也要一起!放在小熊里面!”谦谦又郑重补充了一句。
把拔的圆圈圈?梁绽晴闻言一愣,一时之间没搞懂女儿在说什么。
“就是那个啊,上次我们去看把拔盖的那个好漂亮的房子的时侯买的啊,那个亮晶晶的圆圈圈啊!”小女孩很贴心地解释给妈妈听。
“噢噢,我知道了。”梁绽晴起身,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钥匙圈,在谦谦眼前晃了晃,问道:“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个!把拔的房子也要一起!”谦谦接过钥匙圈,拉开布制小熊背后的拉链,小心翼翼且珍爱无比地将圆形的钥匙圈放进去。
梁绽晴看着女儿的雀跃,心头免不了飘过一丝惆怅。
上次,她临时起意,带谦谦去韩澈盖好的那间……她帮他画图,后来得了首奖的陶瓷博物馆玩了一趟,临走时买了这个上面有博物馆外观图样的钥匙圈给谦谦,跟她说这是把拔盖的房子。
谦谦高兴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的把拔好棒.盖的房子好高又好漂亮,甚至连当晚作梦都在笑。
以往,谦谦每回问起她:“把拔呢?”
梁绽晴总是回答她:“把拔在很远的地方盖房子,谦谦的把拔很棒,会盖很高很高的房子。”
这是一个当谦谦偶尔需要跟她一起回养父母家,面对外公外婆时,绝不会出错的官方回答。
而谦谦现在才三岁,什么事情都还正在懵懵懂懂,对把拔的定义也是一知半解,她能继续这样瞒骗女儿到何时呢?
有一天,谦谦也许会被同学笑说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我的把拨在很远的地方盖房子,我的把拔很棒,会盖很高很高的房子”吗?
每每想到这些谦谦成长过程中或许会面对到的困难,梁绽晴就会很怀疑这个独立扶养女儿,当单亲妈妈的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她觉得自己的头好像愈来愈重了……
“玛麻。”谦谦突然摇了摇梁绽晴的手,唤她。
“嗯?什么事?”梁绽晴又开始一阵剧烈咳嗽。
“韩澈叔叔是把拔吗?”
“谦谦为什么这么问?”一阵寒意突然从梁绽晴的头顶透到脚底。
“因为玛麻说把拔的名字叫做韩澈呀,跟叔叔一样耶!而且你说叔叔也会盖很高的房子。”谦谦回答得很天真。
“不是,韩澈叔叔不是把拔,他们只是名字一样,就像我们上次去公园玩,也有别的小朋友跟你一样叫谦谦呀!”梁绽晴唇边浮起一朵笑,吻了吻女儿的额头,说得既温柔且坚定。
她开始后悔自己曾经告诉过谦谦父亲姓名的这件事了。
“噢……”小女孩怪异地盯着妈妈好一会儿,而后回答得有点失望。
“谦谦,这件事情,是秘密喔!如果下次再看到韩澈叔叔,你不能跟他说,他的名字跟把拔一样喔!”梁绽晴看着女儿失望的神情,开口补充道。
“为什么?”不懂。
“因为韩澈叔叔不喜欢有人跟他叫一样的名字,他如果知道了,会很难过的,所以我们不要让他难过,知道吗?”
“噢,好,我知道了,谦谦不说,嘘,是秘密。”谦谦一口答应,笑得好可爱。她不要韩澈叔叔难过,韩澈叔叔会堆好高的城堡,好棒的。
“好了,走吧,谦谦,我们去刷牙洗脸,要准备出发喽!咳!”梁绽晴选择飞快地结束这个话题。反正,那天会遇上韩澈也只是偶然间的萍水相逢,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绝对不会再有这么凑巧的事……不会有的。
她笑自己的多虑。
直到送完谦谦去学校,在自家门口发现韩澈的身影前,梁绽晴都还是这么想的。
她又咳了几声,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站在她家门口前的人是韩澈吗?还是因为感冒出现的幻觉?她的头的确是愈来愈重,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模糊了没错……
于是她又朝着那道高大伟岸、英姿焕发的身影走近了几步。
韩澈直到此时才发现梁绽晴的接近,他来到她身前,问道:
“谦谦呢?”
“谦谦?谦谦去上学了,我刚从幼稚园回来。”对,韩澈会出现当然是只有可能来找谦谦的,难道还会是来找她的吗?梁绽晴为自己方才跳上的荒谬念头失笑。
“上学?”韩澈冷淡挑眉,显然对她那么早将孩子送去学校的决定感到十分不以为然。
谦谦才几岁?三岁?四岁?他对小孩的年纪没有太多概念,他只觉得孩子应该在母亲身旁多待几年,不该像他自己的童年一样过得那么孤独且寂寞。
梁绽晴没有发现他语气中的轻视,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十分的不舒服,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你来这里……有事吗?咳——”梁绽晴问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狂咳。
鬣韩澈因她的咳嗽略微拧了拧眉,将一个提袋搁在她手里。
“这是什么?”梁绽晴纳闷地瞪着韩澈交给她的东西。
“我怕谦谦在等我的糖果。”韩澈说话的声音平滑如丝,听起来毫无表情。
他要巡视的工地就在附近,他并不是特意为了她们母女绕过来,他并不需要感到心虚,但他现在却忍不住暗自打量起梁绽晴的神色。
她刚才那几声咳嗽听起来有很浓重的痰音,脸色甚至还泛着一股不正常的艳红……她生病了吗?发烧了?
糖果?糖果?噢噢,梁绽晴终于想起,那天在院子里时,谦谦说要韩澈把自己头发吹干,才能去上班赚钱买糖果给她吃的对话。
韩澈果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即使对象是孩子,即使他有点被赶鸭子上架的意味,也一样无法撼动他想遵守承诺的决心。
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的承诺,她又开始自嘲起自己冒出来的念头了。
“噢噢,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告诉谦谦。”梁绽晴这时才向韩澈浅浅地扯出一抹礼貌的微笑。
“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我先进去了,再见。”梁绽晴向韩澈简短道别,才拿出钥匙开门,一阵突然而来的无力感让她掌中钥匙掉落在地。她眼角余光看见韩澈往这里走过来了几步,正要弯身帮她捡钥匙——
“不用不用,我自己——”她急忙也跟着蹲下来,一阵天旋地转,连脚步都站不稳,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攫住她。
“你是怎么回事?”他语气里透着担心。
梁绽晴看着眼前韩澈的视线十分模糊,她真的病得很厉害,否则,为什么她会觉得一向优雅从容的王子此时为了她这个生病的女仆显得慌张呢?
她觉得这个念头好傻,笑了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韩澈的大掌就抚上她额头。
这么烫……真的病了……韩澈捡起地上的钥匙,帮她开门。
“谢谢,我自己进去就好……啊?澈?”梁绽晴忽然被凌空抱起,慌张地攀住他的脖子之后,不禁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韩澈没有理她,完全没有考虑到此举是否得宜,只是迳自推开了大门,往屋内走。
“澈,放我下来,我真的可以自己进去。”她虚弱且没说服力地在韩澈耳边一再重申。
可恶,他身上居然还是这个她熟悉的古龙水味……她将自己靠在他肩头,无法阻止这曾深深迷恋过的香气蛊惑她心神。
梁绽晴感觉到韩澈用一个十分轻柔的动作将她放到卧室大床上。
“睡一下,别动。”韩澈简单一句话制止了她想下床的动作,而后从床畔离开。
梁绽晴听见韩澈打电话吩咐人找了医生来。
她想拒绝他,可是头好痛、声音好哑,她明明有发出声音跟他说不用,可是韩澈好像没听见,他只是从浴室里拧了条毛巾出来,放在她的额头上。
好凉……梁绽晴觉得自己的眼皮好重……
韩澈的电话一直进来,她无意识地听着他好听的、交代公事的嗓音在房内回荡,她居然在此时想起他以前在她耳畔的每一句轻喃。
好累……她真的好累了……头好痛……就睡一下吧,一下就好……
梁绽晴软软地垂下长睫,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