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江边的风呼呼地吹在身上,更刺骨了。
邢晖却像浑然未觉,沿着江岸缓步行进,走得腿麻了,就歇一歇,觉得缓过来了,就继续往前。
天地苍茫,他却不知该往哪儿去,说到底,这世间还有他容身之处吗?
思及此,峻薄的嘴角掀起一丝满是自嘲的冷笑,其实方才在码头边,发现那些官府人马仍不死心地搜寻自己时,刹那间他有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干脆就让那些人抓去得了,随便他们爱怎么怎么的,活也好,死也罢,他不在乎了。
只是阴郁的内心深处终究有一点点难以言喻的不甘心,让他无法果断地舍弃尊严,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丫头,在他还惘然失神时就主动演了那样一出戏。
那丫头,究竟是谁呢?她喊他大少爷,他却不记得自家府里曾养过这么一个丫鬟。
想着他警告她远离自己时,她那茫然失措的模样,好似一个被亲人丢弃的孩子,邢晖如刀的眉峰不觉微微一紧,接着唇畔嘲讽的笑意更冷。
管她呢,横竖不干他的事。
邢晖漠然走着,脑门被风吹得疼痛,昏昏地有发热的迹象,应该是染上风寒了吧,他浑不在意,却在下一刻被路上的石头绊倒趴跌在地。
咚地一声,额头撞上了夹杂着石砾与沙土的地面,磕出一处瘀青的伤口,缓缓地渗出血来。
邢晖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索性翻过身子躺平,望着头顶卷着灰色浓云的天空,狭长深邃的凤眸一点点地暗了光芒,直到完全沉寂,陷入一片漆黑。
或者,就不活了吧,反正活着也是索然无味……
「大少爷,大少爷!」
一道温软急促的嗓音由远而近传来,他却已然听不见了,静静地躺着。
汤圆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赶到邢晖身边,这才看清他额头破口流血,眼下一片不正常的惨澹灰青。
「大少爷,您醒醒,您不能躺在这儿啊,醒醒!」
看见邢晖一动也不动,那样沉静淡漠、无喜也无悲的模样,顿时揪紧汤圆心口,她不敢呼吸,小手怯怯地靠近他鼻头,确定他还有微弱的气息,紧绷的身子才松懈下来,一时撑不住,软坐在地。
「大少爷还活着,您还活着就好了……」汤圆呢喃着,眼眶盈着泪光,但她只给了自己两息平复情绪的时间,接着一咬牙,双臂使劲,撑抱起昏迷在地的男人。
她不知道大少爷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沦落到这等境地,但她知道,自己是绝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如此凄惨落魄的,她要救他,她要看到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少爷。
「大少爷,您受伤了,也生病了,汤圆扶您去找大夫……您放心,大夫会治好您的,您一定能好起来。」
男人虽然清瘦,压在汤圆肩上还是沉重的,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半背半拖的负在自己背上,咬着牙,逆着风,一步一拐地往前走。
距离码头两里开外,有一处竹子搭起的简陋棚寮,平日除了提供码头工人及脚夫一处歇脚喝茶的所在,也有一名经常来往附近几个村落的游医偶尔会来驻点看诊。
今日可巧,这位上了年纪的老郎中刚好带着徒弟从山上采药下来,就待在这竹寮里检视新采的草药,进行分类。
正忙碌时,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姑娘家一步一喘地走进来,身后还背着一个大男人,老郎中定睛一瞧,笑了。
「唷,这不是汤圆吗?」
汤圆背着邢晖走了这一大段路,早已累得香汗淋漓,勉力强撑着抬起头来,气喘吁吁地朝老人家绽开一抹甜笑。
「杜爷爷,太、太好了,您、您在就好。」
「这是怎么了?」杜郎中走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你背上背的这位郎君是谁?」
「是、是……」汤圆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与大少爷的关系,只得随口捏造,「家乡一个朋友……杜爷爷,您能帮我、看看他吗?他好像、病得不轻。」
「瞧你,说话直喘气,还傻傻背着人干么?快把你这朋友放下来,老夫替他瞧瞧。」
杜郎中对徒弟使了个眼色,小徒弟便过来帮着汤圆一起将邢晖抬进棚寮后头另一间竹子搭起的诊疗小屋,正是杜郎中平时为病人看诊或让病人休养的所在。
角落有一张竹榻,两人小心地将邢晖放在榻上,杜郎中过来看了看他额头的伤口,判断应该不碍事,就坐在榻边替他把脉。
这一把,就是将近半盏茶的时间,眼看杜郎中脸色逐渐凝重,汤圆一颗心也提起来。
「杜爷爷,我这朋友……没事吧?」
「伤口倒是无碍,就是这脉象右寸浮细紧小,风寒入里化热,肺热壅盛,右关浮大,饮食停滞,纳谷不香。」
「很严重吗?」
「也不是挺严重,只是这风寒固然可治,但他这身子掏空了大半,肝郁胁胀、气滞血瘀,怕是思虑过重,老夫就无能为力了。」
思虑过重,所以大少爷是有什么心事吗?
汤圆不免心疼,深吸口气,清澈的明眸流露一丝哀恳。「杜爷爷,求您开药吧,至少先让他的风寒好起来。」
杜郎中点点头。「且待老夫写个药方。」
杜郎中写了药方,交给徒弟去抓药,这几味药都是常用的,倒也不难寻,趁着等待的时候,汤圆在杜郎中指示下,替邢晖清洗了伤口上药,又烧了盆温热的水,替他擦洗四肢,拿刮刀仔细地剃去他一脸杂乱的胡子。
拉碴的胡子剃掉后,一张清俊无瑕的脸孔便露出来,汤圆愣愣地瞧着,就连杜郎中经过时随意一瞥,都忍不住赞一声。
「你这朋友生得倒俊!」
也不知怎地,汤圆莫名就脸红了,明明不是在夸她,她却彷佛与有荣焉似的,频频点头,还认真地强调,「他从小就俊,而且不仅长相好,书读得也好,很厉害的。」
杜郎中打量汤圆微染着粉色的脸蛋,不禁捻着胡子笑道:「汤圆啊,你年纪也该到了。」
汤圆一愣。「什么年纪到了?」
「再不成亲就晚喽!」
汤圆听出老大夫话里含着调侃的意味,蓦地又羞又急,脸色更红了,即便颊畔有一块难看的青斑,堪堪也显出几分清秀来。
杜郎中看着,心中暗叹,这丫头性情纯善,就是命薄了点,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嫁个好儿郎,怜她疼她。
就不知榻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
杜郎中扫了邢晖一眼,也知道有些话不该多说,毕竟这世道男女有别,玩笑不能开过头。
他默默地走到一边去,继续收拾草药,不一会儿,小徒弟抓了药回来,汤圆连忙起身,跟着去熬药。
夜色逐渐昏蒙,一钩银月挂上了林梢。
邢晖陷在朦胧的梦境里。
梦里,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又因家族得力,于仕途上一路顺遂,步步高昇,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便做了工部左侍郎,离入阁只差一步了。
当时身体尚是硬朗的先皇对他是十分信重的,太子更与他兴趣相投,往来频繁,只是后来,先皇身子开始有些不好,老人家感觉到了日薄西山的惨澹,竟对自己龙精虎猛的独子日益猜忌起来。
这对皇家父子之间有了矛盾,自然会牵动了朝堂动向,各大山头蠢蠢欲动,几个派系斗争倾轧,而向来亲近太子的他,就成了先皇疏远的对象。
某日,借着一次与同僚在朝堂上相持不下的争论,先皇申斥了他大不敬,罚他闭门读书三月,不得入朝,其实就是变相分他的权。
整个朝廷风声鹤唳的,他也隐约察觉太子的几个皇叔有了结盟的迹象,只是当他悄悄将消息送给太子时,对方却要他稍安勿躁,而他向来谨小慎微的父亲听闻他和太子尚有联系,差点当场吓晕,责备他不知进退,恐怕为家族带来灭顶的灾难,坚持罚他去跪祠堂。
父亲这些年来一直缠绵病榻,他不愿违逆老人家,认分地去跪了祠堂,也是他太大意,怎么也没想到家人送来的吃食里竟会被某个有心人下了药,跪完祠堂后,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几日,待他总算清醒时,已然太迟了!
那日,正是他在家禁闭满三个月,可以再度上朝的日子,偏偏一早就传来老父呕吐腹泻的消息,他拖着仍虚弱的身子去探望,便误了上朝的时间,待被皇上身边的黄门宣进宫里时,他才愕然得知凌晨时分,宫里竟然发生了一场剧变,皇上中毒昏迷,太子一家惨死,而他那些同僚们一个个被三王爷挟制起来,或自尽或被杀,鲜血染红了整座宫殿。
「邢大人,轮到你了,这传位诏书,你写还是不写?」
三王爷将一把刀架在他颈脖上,笑笑地问着,面上看似一派温文儒雅,只那狭小的眼里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狠戾。
他看着三王爷,无视刀刃已在自己颈上开了一道血痕,同样笑得清淡温雅。「写又如何,不写又如何?」
「写了,你邢氏一门继续安享荣华富贵,本王封你为左相,你这位大齐最年轻的宰相肯定名留青史,不写呢,躺在地上那些人就是你的借镜。」
他顺着三王爷视线,望向横趴在白玉阶梯,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躯。
「邢大人,论理,你年纪还比本王小,称你一声『大人』,也是本王平素敬佩你文武双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栋梁,你可千万莫辜负了本王对你的一番器重。」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邢晖乃朝廷重臣,自当为国家抛头颅,为百姓洒热血。」
「你这意思是不肯为本王所用了?」
「圣贤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邢晖个人去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齐能不能有一位明君,若是君主不贤无能,恐怕便坐不稳金銮殿上的这把龙椅。」
「这话说得有理。」三王爷似笑非笑,刀锋又往邢晖颈脖送进半寸,那道伤口画得更深了。「那你觉得本王能不能坐得稳呢?」
他淡淡地瞧了拿刀抵着自己的男人一眼。「三王爷向来英明果决,足智多谋,若要治理天下,想必并非难事,但大齐素以礼义兴邦,最重君臣伦理,若是没有一份盖着玉玺的传位诏书,怕是任谁坐上去,都稳不了大齐的江山。」
他话中有话,褒中带贬,聪明狡诈的三王爷自然是听出来了,微微一笑。
「所以这就要看大人的决断了……邢晖,你可愿辅佐本王,治理这片壮丽山河?你若愿意侍本王以忠心,从此本王与你自是君臣相称,你我携手共创大齐荣景,也是全国百姓的福分,你说,是也不是?」
三王爷一番言语犹如千斤顶重重地压下来。
他深吸口气,抑制住心海波涛汹涌,脑海中的纷纷乱乱亦全数净空,俐落地拂了拂衣袖——
「臣,叩见陛下圣躬安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屈身一跪,果然跪出了他从此更加锦上添花的青云路,却也令老父听闻之后,当场吐血身亡,老娘也随之而去,而他寥寥几位知交好友死的死、躲的躲、割席的割席,留在他身边的都只是一群意图攀权附贵的小人。
谁也不谅解他,谁都看不起他,他只有孑然一身,也只能孑然一身。
不如归去……
邢晖梦呓着,身上烧得更厉害了,汤圆熬好汤药端过来,见他脸色异样发红,大吃一惊,连忙将药碗搁到一边,伸手摸了摸他脖颈,滚烫得吓人。
「怎么烧得这般厉害?」
汤圆直觉想喊人,刚一回头,才赫然想起杜郎中方才已带着小徒弟先离开了,如今这竹寮里只有她和大少爷。
一道冷风从半敞的门扉钻进来,汤圆一凛,连忙转身去关紧了门,拉下棉布帘挡着门缝,又去察看屋角的炭盆,将炭盆搬到竹榻脚边,然后将一个热水袋塞入被窝里,好让大少爷发着冷颤的身子能烘暖一些。
汤圆坐在榻边,摸了摸药碗,确定汤药不太烫了,应当能入口,才拿汤匙舀了一口。
「大少爷,我喂您喝药。」
明知昏睡的男人听不见,汤圆还是软软地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将汤药稍稍吹凉了,递到邢晖唇边。
也不知是汤药太苦,还是男人心怀抗拒,一汤匙的药,他喝进去的只有几滴,其他都溢出来了。
「大少爷,是这药不好喝吗?」汤圆急了,想起以前在邢府当丫鬟时,曾听几个近身侍奉大少爷的姊姊埋怨过,说大少爷性格好强,脾气也硬,在他身边的丫鬟往往讨不着好,当他生病了,更不好伺候,他不想喝药,谁也别想逼他喝。
「可是您得喝药啊,大少爷,喝了药,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
汤圆又舀了一匙吹了吹,喂进邢晖嘴里,但他还是不肯咽下去,这回索性还别过头去,即便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仍是倔气得很。
「大少爷,就算汤圆求您,您喝药吧,好不好?」
男人剑眉蹙拢,在梦中紧闭着苍白的唇,不喝就是不喝。
汤圆没辙了,大少爷不喝药,她总不能掐着他的嘴,硬是把药灌进去吧,那他肯定会生气的。
可不喝药,难道放任他一直这样烧下去,万一把脑子烧坏了呢?
汤圆思绪乱如麻,终究是对大少爷的担忧占了上风,壮起胆子,一手掐住邢晖的唇,另一手将汤匙硬是抵进他嘴唇里。
果然,这番僭越的举动惹恼了邢晖,明明意识混沌着,还是哑着嗓音怒斥,「莫靠近我。」
汤圆一惊,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我……我是汤圆,大少爷您别恼,我不是想缠着您,只是要喂您喝药而已。」
邢晖紧紧皱眉。「苦。」
「嗯,我知道药很苦,可您生病了,得要喝药,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汤圆看着邢晖固执冷漠的脸庞,心中焦急,语气却放得更软了。「您乖乖喝药好不好?要不等喝了这碗药,我给您一片糖霜梅含着可好?」
她像哄着孩子似地哄着男人,但他不张嘴就是不张嘴,她又不敢再伸手去掐他的嘴,强迫他喝药。
怎么办呢?
汤圆为难着,忽地灵光一闪,从怀里口袋捏出一枚糖霜梅片,含在自己唇间,直到两瓣唇都染上一层甜甜的糖霜,然后拿起药碗喝了一大口,垂敛颤抖不止的眼睫,俯下晕红的脸。
大少爷,对不起,汤圆太蠢了,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好怕大少爷怪罪自己,却还是鼓起勇气,凑近了男人干涩的唇,静静地贴着。
好片刻,男人似乎感觉到什么,舌尖探出来,舔了舔。
「甜……」
趁他张唇时,汤圆一口气将嘴里的汤药哺了进去,他猝不及防,竟然咽下大半,汤圆见状大喜,连忙又喝了一大口汤药,如法炮制,再来一遍。
邢晖在咽下满口汤药后,忽地愤然咬住汤圆柔软的唇瓣,用力吸吮那淡淡的甘甜。
汤圆心跳乍停,脑海刹时一片空白。
大少爷……在做什么?
她慌张地想抬头躲开。「大少爷,您弄错了,这不是糖……」
「不准动。」男人从小养尊处优,天生就有霸气,感觉到那枚甜甜的糖霜梅要含不住了,恼上心头,大手掌着汤圆后颈压下来,就是不让她逃离。
一碗药喂得汤圆心慌意乱,每一回被迫咽下苦涩的汤药,邢晖都像要报复似的,狠狠含住汤圆的唇瓣蹂躏着。
他以为他在吃糖霜梅,却不知吃的其实是她的唇。
夜色无边,桌上一盏烛火忽明忽灭,室内一片静谧,只有男人吮咬的声音透出几许难言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