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县县衙里,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的正厅,蓄了一把花白美胡的县太爷屈衡正坐在花梨木椅上,招待着贵客。
这贵客的身分可不寻常,来自大齐国都天子脚下的贵族世胄,一副出身名门的做派,举止尽显风流,尤其那张俊俏的脸蛋,嘴唇红润,一双桃花眼明媚勾人,这般好颜色完全不输当年他进京赶考时偶然瞥见那花魁娘子的盛世美貌……不不不,恐怕犹有胜之。
更令人咋舌的是,这人还是个男的,一个男子生得比女人还美,这可真真令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屈衡捻着胡须,只觉得胸口怦怦跳着,就连老脸好似也有几分发热,说来惭愧,他这人就是好美色,对着一个男生女相的绝艳美郎君,虽然明知对方不是自己可以肖想的,但能用眼睛吃点豆腐也好。
对方也不知是否察觉他目光带着痴迷,似笑非笑地勾了勾那比花朵还清艳的唇瓣。
「我说屈大人,你这眼珠子莫不是有什么毛病?我怎么瞧着好像都凸出来了?」屈衡一凛,顿时一阵尴尬,还来不及回应,那风流贵公子又凉凉开口。
「在下自小不务正业,医算卜相之术都略有涉及,要不我来替屈大人看看你这眼睛吧,说不得就被在下治好了呢。」
「呵呵呵。」屈衡干笑。「世子爷说笑了,下官这眼睛就是年纪大了,有点老花眼,没事。」
「真没事?」温霖抿唇一笑,摇着一把折扇起身,来到屈衡面前,俯身下望,一股淡淡的松竹香就往老头脸上扑去。
屈衡脸颊更热了,这温世子莫不是在勾引他吧?哎呀,他可没听说这位名满京城的贵人有如此不一般的癖好啊!
屈衡脑海纷乱,还没理出个头绪,只见温霖越靠越近,似是在仔细端详他的眼睛。
「我瞧屈大人眼皮浮肿,眼珠凸出,分明是中了毒的迹象,要解此毒,须得立刻把眼珠子给挖出来……」
温霖话语未落,折扇一收,扇柄忽然就往屈衡眼皮上重重压下来,屈衡眼睛一痛,惨叫一声,慌得连忙躲开,整个人跳起来。
「世、世子爷饶命!您可别挖我眼珠啊,否则老夫、老夫可就真是有眼无珠了!」
「就你这身分地位,还有这副老态龙钟的死样子,也敢妄想本世子,可不就该有眼无珠吗?」
「下官知错了,温世子大人有大量,千万莫与老夫计较。」
「唷,我温霖身上既无官职,又无皇命,可不敢当『大人』这两个字,倒是您老乃一方父母官,才是名副其实的大人啊!」
「区区九品芝麻官,不值一提,呵呵,呵呵。」屈衡简直恨不得痛甩自己几十个耳光,这温霖可是一品威武侯的世子,祖上曾为大齐立下不世战功,他算哪根葱?敢跟朝廷勋贵比官位大小?「小的无知僭越,请温世子恕罪。」他吓到都要脱下官帽,整个人跪下来了。
温霖冷笑,见他这副斋样,也懒得再继续敲打,淡淡一句,「起来吧。」
屈衡这才抖着身子爬起来,整整歪斜的官帽,站得笔直笔直的,不敢丝毫懈怠。
温霖回座位坐好,轻摇折扇,状若漫不经心地道:「本世子听闻前阵子屈大人曾派人于辖下大张旗鼓地找一个人?」
屈衡一愣,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世子爷指的可是……邢晖邢大人?」
温霖淡淡地颔首。
半年前,左相邢晖因违抗皇命,遭圣上贬了官,命其协同工部左侍郎前往河南治水以将功赎罪,却因河道堤防突然坍方,意外落水后便不知所踪,河南知府调动兵马搜寻了三日三夜,终于找到了一具泡水肿胀、面目全非的遗体。
虽然圣上命人将那具遗体迎回京城,并下令风光厚葬,但京中一直隐约有传言,其实那遗体并非邢晖本人,这位大齐最年轻的宰相仍存活于世间。
显然坐在金鉴殿上的那位也是如此怀疑的,否则不会到如今还在搜寻他的下落。
一念及此,温霖嘲讽地撇了撇唇,屈衡见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下更发慌了,忙解释道:「世子爷,下官也只是遵从上意,听说知府大人前阵子接获密报,说是有人曾于阳城发现疑似邢大人的行踪,命下官派人搜寻,毕竟邢大人乃国之栋梁,万一他还活着,总不能让他在外头吃苦受罪不是?只是……」
「怎么?没找到人?」
听出这话里似有问罪之意,屈衡越发局促不安地缩着手脚,喃喃解释,「小的已经尽力了,想是传言不可信,邢大人他早已……」
屈衡没把话说完,但温霖听出了他的意思,眼色一沉,「这三岔镇是什么样的地方?」
提及自己治下的小镇,屈衡打起精神,认真回应。「这三岔镇之所以如此命名,正是因为其位于交通要冲,两条官道及一条山路各通往不同的地方,还有一座码头,顺着通江往下,不到一日便可抵达阳城。」
「若是邢大人真的还活着,有没有可能是搭船走了?」
屈衡一愣。「这……下官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附近的乡里村落呢?可有仔细寻找?」
「嗯,这个嘛……」这云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就那么几十个手下可用,哪可能真的布下天罗地网去找一个人啊?除非上头派人来增援。
见屈衡一副窘迫样,温霖也知他的难处,不再追根究底,想了想,发下话来。「本世子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屈衡闻言,吓一大跳。「世子爷的意思是、是要住在我云县官衙吗?」
「怎么?」温霖抬抬眉。「就凭本世子的身分,住不起这里?」
「不是不是,温世子纡尊降贵,乃本县之荣光,小的这就去为您安排住处。」屈衡正要喊人,温霖摇手阻止。
「我不是要住你这县衙,你在三岔镇找一间客栈上房。」
「三岔镇?」屈衡又愣住了,堂堂贵人要去窝一个小镇,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妥,有些迟疑道:「那小镇虽说也算是热闹,可毕竟只是个小地方,远远比不上城里,就是客栈也没有几间,也不知能不能入世子爷的眼……」
「你尽管去替我安排就是了!能不能住得惯,是本世子的事,不会因此找你的磴,你就安心吧。」
「是,那小的这就去办。」
屈衡退下后,温霖这才允许自己露出些许焦躁之色,眉宇收拢,满是郁恼。
这日,雨过天晴,码头边一早就人声鼎沸,大伙儿都想趁着江面尚未结冻前多做几笔生意,因此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颇是热闹。
在家里待了几日,眼见米粮蔬菜渐渐没了,汤圆也不得不推着独轮车出来卖包子豆浆,好赚一些银钱来打点生活,尤其是家里那男人,大病初癒,依然瘦得厉害,可得好生补养呢。
照例,她的包子一开卖,来买的人就川流不息,李大郎更像是饿了好几天似的,一赶过来就抢了一打包子,还要了两碗豆浆。
「这么多,你能吃得下吗?」汤圆怀疑地打量他,就算他身材圆胖胃口大,但她的包子分量也不小的,一般大男人吃两、三个也就够了,特别饿的吃上四个也能饱,他这一口气可是要了一打啊!
「怎么吃不下?我现在可饿着呢,吃个半打都没问题,剩下六个正好带回书院,留着晚上热来吃。」
「书院不是也有食堂吗?」
「不是我挑剔,我们食堂那伙食拿去喂猪,猪都嫌没味道呢!你要我天天吃那些,还不如一头撞死!」
汤圆听李大郎说得夸张,只是摇摇头,也不跟他多说了,继续卖包子。
李大郎其实这几日一直藏着心事,见汤圆好像不怎么愿意理会自己,就更心虚了,胸口闷闷的,顿时也没了胃口,将剩下的包子揣在怀里,巴巴地望着汤圆。
汤圆连续招呼了几个客人,有了空档,回头一看,李大郎还站在原地杵着呢。
「你怎么还在?书院今日没课吗?」
「哎,自然是有课的,就是……」李大郎欲言又止。
汤圆见不得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秀眉一颦。「怎么了?」
他咽了咽口水,靠近她,小小声地问:「汤圆,你是不是生气了啊?」一脸讨好的神色。
汤圆淡淡瞥他一眼。「你听说了?」
「嗯,是啊。」李大郎讷讷地摸摸头,无奈叹气。「你莫跟我娘计较,她就是爱胡思乱想,你放心,明日书院放假一日,我一定回去跟我娘说,要她别再忙着替你作媒了!我爹的性子你也了解的,他处事最是公正的,不会因为我娘在耳边嚼几句,就去官府那边坏你的姻缘的。」
「是谁跟你提起这件事的?」
「就丁大娘的大儿子,前几日不是带着媳妇孩子回家看他爹娘吗?大娘就跟他提了这事,我去他店里买笔墨,这才听说的。」
丁大娘的长子在镇上开了一间书铺,就开在书院不远处,汤圆知道那些书院学生常去光顾的,也难怪丁大娘会想透过自己的儿子传消息。
汤圆心中微涩,她很感激丁大娘一番好意,只是这事就算李大郎知道了,也是帮不上忙的,反倒她还怕他回去找他娘亲争吵,更坏了李婶对她的印象。
「这事你别管吧,我已经和李婶说清楚了。」她正色道。
见她神情严肃,李大郎心一跳,不禁苦笑。「汤圆,你是不是怪我替你惹来麻烦?」
汤圆暗暗叹息,语气放缓。「你几乎日日来买我的包子,是我最忠实的顾客,我怎么会怪你呢?」
李大郎有些噎住,心里发苦,他总来寻她,并不只是为了她做的包子好吃,也是因为他欢喜看到她本人啊,尤其是她每回笑得灿烂时,那在樱唇畔跳舞的两个小酒窝实在可爱透了。
他很爱看她的笑容的。
「汤圆,其实我……」他呐呐地开口,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不知从哪儿窜过来的半大少年忽然撞上他,撞得他手臂发疼,怀里用油纸包裹的包子也松了一道口,掉了几个出来,滚落一地。
那少年眼明手快,弯腰捡了两、三个包子揣入怀里,拔腿就逃,李大郎见状,惊得瞪大眼,嘴上呼喊。
「你这个小鬼头,敢偷我的包子,给我站住!」一边喊,一边就追上去。
少年怎么可能停下来,跑得更快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惹来不少呼喝叱骂,他也不管,急急奔向一个坐在树下的小女孩。
「可儿,快起来,快跑!」
小姑娘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瘦得皮包骨似的,更显得头大身体小,枯黄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绑着两个髻,小脸脏兮兮的,像只可怜的小花猫。
「哥哥。」可儿抬头望向半大少年,糯糯地喊。
「快,把手给哥哥!」少年牵起她细小的手,拉着她一起跑,只是小姑娘人小体弱,哪里跑得快,几次还差点绊倒,生生拖慢了两人的速度。
李大郎一路追过来,四处张望,总算看见偷自己包子的少年,连忙扬声喊。「别跑!你这个偷包子小贼!把我的肉包子还来!」
小姑娘被他的大呼小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趴跌在地,少年连忙停下脚步,转身蹲下,将微微颤抖的小姑娘抱入怀里。
「哥哥,我怕。」
「可儿不怕,哥哥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嗯。」可儿小脸埋入少年胸口,小身子也蜷缩着,少年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抬起头来。
追来的李大郎被他凌厉的眼神震慑住,那简直比他八岁那年在山上遇到的野狼还吓人,这孩子是想杀人吗?
「你、你……」他深吸口气,自己好歹也年过弱冠了,气势如何能输给一个半大孩子?
「你这偷包子的小贼,胆子倒挺大的啊!」
少年一声不吭,紧紧抿唇。
「别以为你故意撞人抢包子没事,走,跟我上衙门去!」李大郎上前欲拉少年,少年臂肘一拐,反而把他震得发麻,他痛呼一声,正感火大时,小女孩软软怯怯的嗓音响起。
「叔叔,你别生气,哥哥没有偷包子。」
李大郎一愣,这才看清少年怀里抱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扬起一双水莹莹的圆眸瞅着他。
看看一脸桀傲的少年,又看看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李大郎顿时感觉自己好像那欺负无辜弱小的大坏蛋。
「这是你妹妹?」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将小女孩搂得更紧,一种老鹰护小鸡的姿态。
李大郎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时汤圆也赶过来了,看这情景也明白了一大半,她对李大郎柔声说道:「两个孩子应该是饿了,才会把掉在地上的包子捡起来。」
她不说是「抢」,也没「偷」这个字,而是「捡」。
少年一愣,转头看向她。
汤圆察觉他防备的视线,温柔一笑,语声和婉,令人如沐春风。「其实掉地上的包子都脏了,沾了尘土,你妹妹人小身子弱,吃了怕是会闹肚子的。」
少年还没来得及开口,他怀里的小姑娘就抢先软软地说道:「可儿不吃土,哥哥会帮可儿把脏脏吹干净的。」
小姑娘说话软糯糯的,虽然脸蛋脏兮兮,一双圆眸却清澄无比,话里满是对自己兄长单纯的信任。汤圆看着她,心一软,忍不住弯下身子,伸手轻轻摸她的头。
「你叫可儿吗?真乖。」
「嗯嗯,可儿很乖的。」小姑娘很认真地点头,想想,又补上一句。「我哥哥更乖喔。」
汤圆闻言,心更软了,看了面无表情的半大少年一眼,向李大郎比个手势,李大郎有些不舍,却还是从怀里把剩下的几个肉包掏出来。
汤圆接过,将油纸包递到可儿面前。「这些包子是干净的,给可儿吃,好不好?」
可儿闻到肉包扑鼻的香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却没有伸手拿,眨眨小鹿般的大眼睛。
「这些都给可儿吗?」
「嗯,都给你。」
想到有肉包子可以吃,可儿肚子都咕噜咕噜响了,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没有伸手。「姨姨,给可儿一个,也给我哥哥一个,好不好?」
「这里头还有六个呢,足够你们兄妹俩吃了。」李大郎在一旁哀怨地插嘴。
可儿却像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坚持着。「可儿一个,哥哥也要有一个。」
真是个傻孩子!汤圆的心都要融化了,她这是天真地只想要两个包子呢,多的都不敢想。
「六个都给可儿,可儿跟哥哥一起分着吃。」
「有六个啊,这么多呀!」小姑娘讶叹着。
汤圆抿唇一笑,直接就把油纸包塞到她怀里,可儿抱着热腾腾的油纸袋,闻着香喷喷的肉包,幸福得都眯起眼来了。
「哥哥,我们有好多包子吃喔。」她开心地对少年笑道。少年揉揉她的头,望向汤圆,神情却是复杂的。
汤圆没再说什么,虽然这两兄妹看着就是孤苦无依、流落街头,但自己也不是个日子富裕的,力有未逮,也只能送他们几个包子,聊表心意罢了。
她向少年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李大郎只得跟上,一面还不死心地追问,「汤圆,你那里还有卖剩的包子吧?不会都没了吧?」
少年若有所思地目送两人逐渐远去,可儿的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哥哥,姨姨是好人。」
「是啊。」少年点头同意。「她是个好人。」
可惜这世上,不是好人就会有好报的。少年黯然寻思,明明外表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孩子,此时眼神却彷佛已历经沧桑。
可儿打开油纸包,先用力闻了闻包子香味,这才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块,却不是自己先吃,而是送到少年唇畔。
「哥哥,吃包子。」小姑娘笑得极是天真无邪。
少年看了,心中又酸又甜,凑上去将包子咬进嘴里,一面轻轻抚摸小姑娘的头发。「听说那个人就在这附近,可儿再等等,哥哥很快就会找到他了,那我们两个就安全了。」
「嗯,可儿陪哥哥一起找。」
「好,我们一起。」少年抱紧小姑娘。「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