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历钧洗去一身血腥味,没有替换的衣服,容玥公主女扮男装时的旧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可笑,她个头算高的了,但比起他还是小巫见大巫。
  “明天再去村里一趟,汪大叔的身量与你相近,应该有你可以穿的衣服。”
  “好。”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还晕吗?”
  “不晕了,药很好用。”
  “老是这样也不行,哪里可以找到木茎草,我去找几棵回来。”
  “我并不经常这样,我的生活平淡,很少像这两天过得这般惊心动魄,只要情绪别起伏太大,通常不会犯病。而且,如果不是雨珊和师父出事,我本来就打算去找木茎草,你别担心,我有计划。”
  这话他不乐意听了,她的计划里竟然没有他。
  拧起眉头,闷声不语,她肯定没把他那句“我喜欢你”听进耳里。没关系,一次听不进就说两次,总会让她听进去。
  冉莘鼻子灵,双眉轻蹙,靠近他轻嗅。“你明明就受伤了。”
  “小事,被狼爪子挠了几下。”她注意到他了?嘴角拉出弯月亮。
  “伤在哪儿,我看看。”
  “行。”他没忸怩做态,直接把衣服给扒开褪下。
  也亏得冉莘男尸看太多,否则这动作还让人活不活?
  燕历钧脱下衣服,冉莘看见,心头一窒,这是……他过去五年的经历?
  补破网吗?东一条、西一道,像蜈蚣似的伤口,密密麻麻爬在身上,说不出是生气还是难受,口气转硬,她命令孩子似的说:“把裤子也脱掉。”
  哇,比他还硬气?不过……脱就脱,反正他喜欢她,她想怎样都行。
  第一次发现“喜欢”是这么有意思的事,第一次发现,满足喜欢的人,可以让自己这么开,露出一口大白牙,燕历钧二话不说解开裤带。
  她没盯着男人害羞的部位,目光被他右大腿处那道将近十寸的伤口吸引,说不出口的怒气蒸腾,她指着扭曲的伤疤问:“怎么回事?”
  “打仗嘛,就这么一回事儿,幸好我脚收得快,否则……”话未尽,看见她越皱越紧的眉毛,他立刻收敛嘻皮笑脸,“打仗嘛,谁身上没几道伤疤。”
  后面这句,带上安慰口吻。
  打仗嘛,谁身上没几道伤疤……他说得轻松,过安稳日子的百姓也轻松,可谁能料想得到,在战场上用性命换军功的人,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见她的眉头没有松开的迹象,他继续陪笑脸。“没事的,不妨碍走路行动,也不妨碍练功。”
  冉莘咬紧后牙槽,他怎会变成这样?
  不是性情暴躁?不是目空一切?为什么明明受了委屈还要陪小心?
  那年被坏了名誉,所有矛头全对准他时,天不怕地不怕、行事无比嚣张的燕历钧,也是这样委屈?
  不知道哪里来的酸意,无来由地在她胸口酿出一缸酸醋。
  垂首,她低声道:“你等等。”
  燕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情低落。
  她生气了,因为她误以为他是英雄好汉、关圣帝君下凡,没想到他会伤会痛、只是个肉体凡胎,所以梦想破灭?
  他后悔了,女人都喜欢英雄,他不应该把伤口亮在她眼前。
  提起裤子、系紧裤腰带,他用心思考,要怎么扭转自己崩坏的形象?
  冉莘拿来药箱,看一眼穿戴整齐的燕历钧。干么穿上衣服?
  “把衣服脱掉。”
  又要脱?要是不小心让她看见更多伤疤,他会不会直接从英熊变狗熊?燕历钧问:“你常叫男人脱衣服吗?”
  射去两枚眼刀,意思是一人心情不善,听话为上。
  “我会直接脱,不会征求对方同意。”因为需要在她面前脱衣服的男人,通常叫做尸体。
  见他不动作,她又射眼刀,直到眼刀把大将军给射软了,自动乖乖脱衣服。
  先用酒水清洗一遍新伤口,酒很烈,抑止伤口发炎的同时也会很痛,正常人就算不跳起来狂舞,也会啊啊叫几声。
  但是燕历钧没有半点反应,是因为皮粗肉厚,这点小疼痛为难不到他,还是受过的伤太多,多到他对疼痛已经麻木了?
  想到这里,胸口那缸醋翻倒,酸得她心微痛。
  “伤口不深,不必缝。”她说。
  “这点小伤连处理都不必,两天就结痂了。”
  “你都是这样对待自己身体的吗?你不知道小伤不理,若是溃烂成大伤,神医都救不了你的命。”啪地一声,她重重把药瓶拍在桌面。
  看着发怒的冉莘,燕历钧一惊。这真的是那个任他怎么掐、怎么揉,都温良柔和的徐皎月吗?
  真是够了,不知道她的情绪起伏容易晕眩吗,他非要害得她一天量三回?就说他们的八字不对盘,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是她的克星。
  算了,尽快把这里的事给结束,然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小鬼桥,这辈子再别碰面,她才能平安到老。
  她生气得这么明显,他怎能视而不见?像解释什么似的,他急道:“对不住,我错了,可你也知道的,在边关,有时候仗一打起来,就是三天五天才能完的事,如果不是伤得动不了,谁有闲功夫去管它?我发誓不会了,以后不管大伤小伤,我一定会上心。”
  “你的意思是,就算不打仗,你还要小伤、大伤继续来,好测试自己是不是够厉害?”
  这话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不过她没挑到骨头,他却在她的话里挑到关心,然后,他高兴了,摸摸怀里那束绑着红绳的头发,无赖地环住她的身子,笑得很欠揍。“没没没,燕历钧在此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教自己受半点伤。”
  伏低做小,这么没自尊,他却快乐极了,因为……“喜欢”是一件天大地大的好事情。冉莘知道自己反应太过了,她苦笑,肯定是晕眩药吃太多,才变得蛮不讲理。
  “我没事,放开我。”
  “我伤着呢,再抱一下就好。”
  受伤和抱抱有什么关系?不过,翻倒的那缸醋得先处理,而他……就容许他再耍赖一下吧!
  在他怀里,她说:“去疤药剩得不多,先涂在腿上吧。”
  燕历钧本想回答,又不是娘儿们,留点疤算什么?可是想到她刚刚的坏脾气,话乖乖吞下去。
  “好。”
  “离开之前,我再多配几瓶,到时你随身带着吧。”
  “好。”
  “把手伸出来。”
  她说什么,他都照做,然后他又有了新发现——原来听女人的话,感觉不太糟。
  他不松手,她只能靠在燕历钧怀里为他把脉,她把得很仔细。“征战几年,身子还是亏损了,你现在年轻,显现不出来,等有了年岁,就会知道痛苦。我给你开几服药,回京后,命人天天熬上,吃完三十帖之后,再寻太医把脉,更换药方。”
  “好。”
  他乖到令人发指,她再有脾气也不好发作。“你累吗,想不想睡了?”
  “还早。”
  “那么,谈谈?”
  “可以。”燕历钧拉把椅子,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距离很近,是一伸手就能重新把她抱进怀里的距离。
  “狼窟里那些人是柳叶村村民,你有什么想法?”冉莘问。
  他猜到了,在她看见尸体,脸色瞬变那刻。“在发现八卦图后面的钥匙之后,我就大胆猜测,柳叶村村民是公主的陪嫁。”
  “还有呢?”
  “我不认为北辽人的目的是嫁妆,三泉日央应该是锁在那四把钥匙后而的秘密。书呢?”他想把钥匙拼起来。
  “在屋里,我去拿。”
  “你回屋里等我,我先过去看看点点,她应该吓坏了。”
  闻言,冉莘下意识握紧双拳。他与点点的感情这么好?脸上挂起几分忧心。
  点点没睡,她抱着枕头缩在墙边。
  看见燕历钧进门,点点丢开枕头,爬到床沿,冲着他笑。
  她柔软的头发散在背后,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越看越可爱顺眼。走到床边,摸摸她头,燕历钧问:“怎么不睡?”
  她没回答,把他的双臂向前拉直,让他双手十指相扣,胸前出现一个圈圈,她弯下腰,进圈圈里,抱住他的脖子。
  软软香香的小身子投怀送抱,燕历钧控制不住的笑脸扬起。
  抱起点点,她的脸贴在他颈窝,腿勾住他的腰,身子密合,与他成为一体。
  “被野狼吓坏了?”
  “嗯,木槿唱歌安慰我,可是她的声音在发抖。”
  “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大叔什么时候来救我。”
  “如果我没去救你,怎么办?”
  她想半天,回答,“可你一定会来的呀。”
  闻言,燕历钧一顿,随即笑开。是啊,他一定会到。
  这么没有理由的信任,让燕历钧无比骄傲。
  “没错,我一定会到。”
  他的同意让她咧开嘴巴,露出一排小的乳牙。
  “大叔答应过要惯着我的。”
  “没错,大叔说到做到。”抱着她,轻拍她的背,他在屋里缓步徘徊。
  这是很蠢很无聊的事,但他显然做得很愉快。为啥?谁晓得,干么非要找理由来解释。
  “说到做到,要惯着,一直一直。”
  “嗯,说到做到,要惯着,一直一直。”
  无聊的对话,他却做出几分兴趣来。他抱着她,一面说一面讲,他讲一只小野狼找妈妈的故事,再讲狼爸爸孤独地在沙漠中寻找同伴的故事,心里的野狼很可怜,不可怕。讲着讲着,她对野狼的恐惧渐渐转化,然后呼吸沉了,安然入睡。
  墙壁不厚,点点和燕历钧的话被冉莘听到了,却让她忧心忡忡,因为依赖这种事要不得,并且,点点不能依赖上燕历钧。
  燕历钧哄睡了点点,走进冉莘屋里。
  她正在发呆,手腕撑着下巴,眼睛没有聚焦,她的呆发得太专心,没有发现他进来。拉开长凳,他坐到她身边,轻敲两下桌面,她回神。
  “想什么?”
  “想点点。”
  “说到点点,她也是你师父捡回来的孩子?知道她的父母亲是谁吗?为什么会遗弃这么小的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必非要探究。”她避重就轻。
  “可是现在,她的故事里有我,我想要探究。”
  “为什么?不过是萍水相逢,其实我不赞成你太接近她。”
  “为什么?担心我把她宠坏?不会的,点点再乖不过。”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给她太多不属于她的温情,这对她并不公平。”
  “谁说她会由奢入俭?”
  “你早晚要离开的。”
  “我不是说她的故事里有我吗?我已经决定了。”
  “诀定什么?”
  “我决定收养点点。”
  勃然大怒,她脱口而出。“凭什么?”
  燕历钧瞅着她的目光中带着怀疑。
  冉莘说“凭什么”而不是“为什么”?不过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姑侄,她哪有资格阻止点点奔个好前途?何况她比谁都清楚,身为肃庄王的女儿,对点点有多少好处。
  他在冉莘眉目间寻找疑点,然后已经被自己否决的念头再度出笼,喉咙有点干痒,胸肺处像被什么东西给镇住,微闷微扯微疼。“点点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在猜测什么?冉莘回眸,坚定的且光落在他脸庞,这件事,她不会教他顺心遂意。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燕历钧追问。
  咬下舌尖,她冷冽了表情,淡淡回答。“是没有什么好说。”
  “一个单身女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企图暗示些什么。
  “错了,是一个出生王府的贵族女子,和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木槿和点点的出生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我要领养点点,有什么不可以?她爹娘都没反对了,其他人更没有发话权,凭我的身分,想办成这件事轻而易举。”
  他说的都对,但她不能让他“轻而易举”,凝肃了口气,冉莘怒道:“点点是我们一勺米汤、一勺药养大的,于我们而言她是亲人,亲人是能够随便舍出去的吗?”
  “既是亲人,更应该为她着想,当肃庄王府的千金,总好过当仵作娘子的侄女。”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件事。”她憋着火气,一张脸红通通。
  “我本来就不是找你讨论,我只是告知。”燕历钧扬起下巴,本来个头就比人高,这动作更是直接让她仰他鼻息。
  眉心深锁,怒气陡升,冉莘很清楚,如果他非要这么做,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下意识的指甲抠着手指。
  发现她的小动作,燕历钧拧眉。他认识她这号动作,是紧张、是愤怒,是竭尽全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小时候看见他,往往她脸上还没有做出表情,小动作先出笼,这让他很不爽,好像他是欺压良民的恶霸。
  然后她越怕他,他就越想整她,整得她惨兮兮,却不敢跟大人告状,然后他就更生气,更讨厌她的没出息。
  以前不懂,她不敢告状,他不是应该更得意?怎么每次都搞到自己大发脾气,恨不得再修理她一顿。
  但现在明白了,那不是生气,而是心疼,心疼她不会保护自己。
  “记不记得南妍郡主?”
  冉莘不懂,话题怎么会扯到这里,他们不是在谈点点吗?她正在发火大怒啊!
  “不记得。”她才不顺着他的话题。
  “有一回母后赏你一只灯笼,你爱不释手,走到哪里都提着,后来碰上南妍郡主,她看上那只灯笼,硬逼着你送她,你不肯,她抢走灯笼,往地上一扔,还动脚踩烂。”燕历钧道。
  “她要的不是那只灯笼。”冉莘没好气回答。
  十岁的女孩比十岁的男孩更早慧成熟些,他不懂的,她懂,懂得南妍郡主对他有多在意,她要的不是灯笼,是他。
  争执的开端,是玉鸳县主领南妍郡主走到她跟前,说:“她就是徐皎月,四皇子特别上心、特别喜欢同她一起玩的那个。”
  那叫做玩?她满肚子冤屈没处申,要是燕历钧能够少“玩”她一点,她愿意茹素礼佛、感激上天,但来势汹汹的两个人不给她机会辩解。
  然后郡主上下打量她片刻,指着灯笼问:“四皇子给你的?”
  “不是。”她直觉回答。
  后来她才知道,灯笼确实是燕历物特地寻人做来讨皇太后和皇后欢心的。
  然后灯笼被抢,她白嫩的手背被抓出五道红痕。
  燕历钧斜眼瞥她。“你以为我是傻子?那天我在现场。”
  “灯笼是你做的,如果皇后娘娘赐给别人,倒霉的会是那个‘别人’。”她点了重点。
  十岁的他无法理解,但二十一岁的他清楚了。燕历钧恍然大悟,难怪那时候南妍和母妃没事老往太后跟前凑,没事老唆使母后替他择媳,大皇兄都还没娶呢,他急啥?直到“意外”发生,南妍嫁人,才不再提及此事。
  丢开南妍郡主,燕历钧说:“你可知道,南妍郡主和玉鸳县主怎么了?”
  还能怎么,有强大的娘家,自然是择佳婿出嫁,即使不能顺心遂意嫁给四皇子,过得也不会太差吧。
  冉莘没表现出对八卦的强烈好奇,燕历钧却非要说。“玉鸳县主嫁了个瘸子。”
  “瘸子?”听说她娘很好胜,怎么会替她挑个瘸子夫婿?
  “你最后一次进京,她邀你参加赏花宴,那个瘸子是她替你准备的。”
  他不乐意她的“准备”,她只好自己留用。
  能够欺负徐皎月的唯有燕历钧,谁胆敢越雷池一步就得有被雷炸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