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捧著向来被压在衣箱底部不见天日的华服正装,她脸上满是不解。“这是?”
  “替本少主换上。”唐炽命令道。
  “主子要参加宴会吗?”要不平常总是一身黑的他怎会突然想穿得这么正式?
  “要去见我母亲。”
  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说明,但他那向来冷眼看待一切的神情,竟闪耀出了不同以往的光来;就算她不懂“见母亲”这件事为何得要如此慎重,也不敢再多言,以免耽误。
  那时的她还不是暗卫,所以是以贴身侍脾的身分待在一旁伺候,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和梅夫人间的互动。
  极为普通的问安和闲话家常,没有过多的热络,她看见唐炽的眼底明明盈满著孺慕之情,却像是顾忌什么似的不敢多言;而梅夫人则是不知心惦著什么。神志总会忽然飘远,对于唐炽的谈话总一迳地虚应了事。
  她第一次看见傲然不可一世的唐炽面露受伤的表情,却是选择隐忍,没有张扬自己的不满情绪;也是从那时开始,使她对他产生了没由来的好奇。
  在不著痕迹的四方打听下,她才开始对自己侍奉的这个主子有了初步的认知……
  因为自小被迫孤立,甚至深受周遭的鄙夷歧视,令他习惯性地压抑,不愿显露出真正的情绪,所有想为却不敢为、不能为的,只能透过隐晦的试探,拐弯抹角地表达他的想法感受,继而造就出他这歪劣的性格。
  他一直是孤独的。
  心高气傲的他,不需要同情,也不屑人安慰,但空荡的心仍旧渴望能够有所依托寄情……
  所以,在因缘际会下,看到同样是孑然一身的她,才会起了恻隐之心,进而收留她吧。
  像是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块救命浮木,便是紧巴著不放,就算那浮木撑不住自身重量,被拖著一块儿往水底沈去,依旧不肯放……
  可他们俩,究竟是谁巴著谁?又是谁拖著谁呢?
  什么都愿意做……当年的她,认定这句要求是他恶意的刁难。
  可如今,她却不得不这么想一一在那句刁难的背后,其实是希望“不论是怎样的他,她都能够接受”吧?
  每每看著他为了一点解不开的心结不断地钻牛角尖,即便她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守往一旁为他心疼,心疼她那不懂得表达的笨主子,明明心里藏著不安,却只会以嚣张的姿态故做坚强……
  她是他的暗卫啊。
  暗卫的职责,就是要守护主子,替主子挡去所有风雨危难,不是吗?
  所以,她会保护他的。
  “不必担心,你不真是一个人,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她一直都想这么告诉他,却总是说不出口……
  是因为,她的心里也有不安吧。
  即使希望能够永远陪在他身边,但若他所希望相伴一生的人不是自己……
  她不知道,也许从头至尾,不过就是自己在自作多倩。
  她不敢去想,不愿深思一一
  也许,在两人之间,依赖甚深、近乎死缠烂打的人,其实是她吧。
  “……她的情况如何?”
  凌蝶的意识飘浮在朦胧的黑暗里,隐隐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带著焦息。
  “那些杂毒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比较严重的是她内肪的伤势。虽然她是习武之身,复原能力较常人强些,可还是得休养好一阵子才行……怎么,看你那表情,难不成这是你的杰作?”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讽刺道,“还以为你们是遭遇了什么劫难,结果是你伤了自己人,心生内疚才大老远跑来求救吗?”
  “……是。”那熟悉的声音满怀自责。
  不是、不是这样的……无法自黑暗中挣脱的凌蝶,只能兀自在心底反驳。
  “把人伤了个半死不活才来感到内疚,你是在自我安慰,以为这样就能少罪恶感吗?”
  “我不是故意……”
  “要是故意的话,她早没命了,还轮得到你在我面前装可怜?”
  不要……不要怪他,这不是他的错……
  “滚出去!你今天该做的工作还没做完,在这位姑娘清醒之前,不准你踏进屋内一步。”
  工作?主子……
  “……你也别太欺负他了。”须臾,一阵陌生的女音无奈响起。
  “欺负?这只是稍微给他点教训,你别太妇人之仁了。”
  “我看他是真的很担心这位姑娘的情况,也许事实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
  “我说娘子啊,你也偏袒得太明显了吧,难道都不怕为夫的吃味吗?”
  “……你承认是在欺负人了?”
  “当然不是。”义正词严地反骏。“是他的存在已经干扰到为夫的医疗了,瞧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要是再不支使他去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让他镇日绷紧神经待在这儿,只怕人家姑娘还没醒来,他就要先倒下了,我完全是为他看想啊。”
  “那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好说好说,有什么奖赏啊?”
  “……我去看看他的情况。”
  “耶?等等,娘子,你怎么舍得丢下为夫和这姑娘孤男寡女……”
  吵杂的声音逐渐远离她的意识,朦胧的神智随著身旁的静谧再度沉入无尽的黑暗里。
  主子……唐炽……
  小屋后头的药园里,唐炽正心不在焉地拔著杂草。
  “要是你不小心错手毁了他的药材,可是会再被他记上一笔的喔。”淡然的警告声幽幽传来。
  拔草的手蓦然一顿,唐炽转身回望向她。
  瞧见他眼底的不安,秋彼岸微微一笑。
  “放心,她没事,我只是来监督你的进度而已。”
  闻言,唐炽暗吁了口气,随即继续蹲下闷头拔草。
  “你也找到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了,是吗?”她忽问。
  唐炽的动作再度停顿,却未回头。
  “……为什么要帮我?”他不答反问。
  秋彼岸在另一边蹲下身,检视另一区的药草生长情形。
  “帮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她帮的应该都是那名姑娘对对吧。
  “我以为,唐氏血脉应是打从根底具有同源相残的特性……”他斜瞟向她,当时在孙独行身旁初见她时的相似之感,是体内同脉血缘所产生的共鸣啊。
  “所以,我不姓唐,也不认为自己继承了何人的血脉。”秋彼岸淡然扬笑。“再说,现在的我,不过就是个已经死去的花妖罢了。”
  她的体内带有先天剧毒,眠绯冢上的红花是娘亲当年为压制她体内毒性替她栽植的,让她得以仰赖花毒而活。
  眠绯冢妖……她被迫背负这歹恶的称号许久,莫名被天下人追杀多年,甚至被孙独行视为轼师仇人……
  直到他俩之间误会冰释,孙独行又因受唐炽的恶意陷害,不得不献身替她解毒……她体内至毒,因交合之故导入孙独行体内得以根除,却也使得他一时承受过多她体内长年累积的毒性而躺了好一阵子,以至让他将唐炽给记上了。
  唐炽静睇著面容恬静的她,眼中有著迷惘。
  “血缘,是能够这么轻易否认的存在吗?”要不她怎能如此轻松看待,自己却被纠缠至今仍未能摆脱?
  “你很在意吗?”摘下一片被虫子啃噬的叶片,秋彼岸歪头思索,“我是觉得无所谓,与其在这无解之题上钻牛角尖,还不如把心神放在其它更值得重视的事韧上头比较有意义。”
  更值得重视的……是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唐炽忽道:“你认为,紫阳门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吗?”
  “我从来就不是其中的一员,所以没资格回答。”秋彼岸对他投以奇怪眼。“倒是你,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这问题,没人能够回答他。
  毕竟,对其心生芥蒂、极其在意的人,一直都只有他……
  “没有。”唐炽敛眸,继续手上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