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秋风下,马车哒哒而行,车内,童依瑾跟朱礼尧面对面坐着,但马车走一小段,童依瑾就疲累得斜靠在柔软的枕垫上,「待会儿回来,我就将东西给你,我都准备好了。」
他点个头,想了一下,还是开口,「妳就没想过离开这里?」
她笑了,「不敢想,就算想离开也得有人愿意放手才行。」
他蹙眉道:「我以为妳恣意妄为,不计后果?」
她耸个肩,没有否认,「理想是如此,只求个恣意痛快,就算死,早死早超生也无所谓,但如果因为我的存在,能让一些人的日子过得较好,我还是愿意再多活一些日子。」
穿越来的这一生,是老天爷多给的,她真没敢放肆挥霍,她也动过离开的念头,甚至向江霁试探过。
可江霁却直言道:「我的人,谁也不能带走,除非死了。」
她听明白了,老家伙对她虽好,但她若执意要离开,下场就不好说了。
这话题实在沉重,为了仿画,她又熬了两个日夜,马车摇摇晃晃,她着实困了,便道:「我小睡一下。」
朱礼尧静静地看着她,回想一个月前,她没头没脑的上了他的床小睡。
后来他也睡着了,只是再醒来时,身边已没了她。
之后,两人见面,极有默契的都没提及当日的事,彷佛两人同床不曾发生过。
而事后,他也从宁晏那里知道,她是因赵秦娘的事难过落泪。
他没有想过要安慰她,他知道她很快就能振作起来。
再来的日子,唐老夫人在外穷折腾,她倒是没再掺和,专注于仿画及鉴识古物,他的伤势也渐渐转好,但毒药的喂食从未间断。
宁晏尴尬地解释毒药的药性,只要不继续吃就会毒发,但其实他早已知道了。
只是,童依瑾一方面亲自为他抹药,却又执着于喂毒,他发现自己始终看不清她。
而这两日她窝在工作坊,他也忙了两日,只是回到瑾园,他便彻夜难眠,这会儿马车摇晃,他也昏昏沉沉的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速度突然加快,车厢颠簸得厉害,童依瑾几乎是被摇醒的,她眨眨惺忪睡眼,直觉速度不对,大街上车多人多,怎么可以赶这么快?而且路也太不平。
「怎么回事?」朱礼尧也被晃醒,正好一个大颠簸,他头撞到车壁,有点疼、有点混乱。
童依瑾没回答他,「刷」地一声,拉开车帘,这才发现马车并没有行驶在熙来攘往的大街,而是来到偏僻山区!难怪她觉得外面太安静,马车又快又颠簸。
此时又是一个大的晃荡,朱礼尧往前一扑,差点跌出车外,还是童依瑾一手抓住他,硬扯了回来,不过他的肩膀也因此撞到车壁,发出一声闷哼。
「抓好!」她丢下这句话,飞身掠出车帘,就见驾车的车夫已是陌生人!
她黑眸煞气一闪,随即抽出腰上短刀,与该男子在车辕上扑打起来。
无人掌控的马车继续前行,朱礼尧不放心的在车内看两人撕杀,一颗心随着童依瑾上下起伏,庆幸童依瑾技高一筹,迫得男子跳下马背,一路往山林里跑。
童依瑾坐上车辕,正要驾车。
一声尖锐哨声陡起,她猛地望向那名逃跑男子,就见他一再吹哨,接着就听到一阵马蹄杂沓声,蓊郁的林木间,十名蒙面黑衣人骑马奔来。
童依瑾果断地进了车厢,一手扣住朱礼尧的腰,飞身掠上马背,再抓起腰间短刀切断与车子相连的绳索,一踢马腹,快速的往另一条山路奔驰。
童依瑾回头望,只见那几名黑衣人扬鞭策马急追。
她抿紧唇,回头看着朱礼尧,「你会骑马吧?抓稳了!」
说着,她将手上缰绳让他抓住,就要放开,他却反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他从没恨过自己不会武,但在这危急时刻,他无法放下她,如果她出事……不,他甚至不愿去想她受伤的可能。
她瞪他一眼,却见林中又冲出另一批黑衣人,「该死!」
两人一骑冲往蓊郁森林中,二十多名黑衣人策马追逐而来。
两方人马一前一后,童依瑾慌不择路见路就冲,一路让她冲出森林后,回头见那些黑衣人仍紧跟身后,她一把扣住朱礼尧的腰,提起内力,风声呼啸中,她几个跳跃,施展轻功往另一边山区疾行,但那些黑衣人也不是吃素的,随即飞掠追来。
她火冒三丈的爆粗口,「妈的!像是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我是挖谁家祖坟,杀你爹娘?还是站污你女人了?」
轻功疾行,朱礼尧本能的环住她的腰,听她爆粗话,又在这危急时刻,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蓦地,他看到,「前面有山洞。」
童依瑾看看前方山洞,后有追兵,也只能进去了!
两人一进山洞,她抓着他的手拚命跑,也不知跑了多远,庆幸山洞上方时不时有阳光射进来,他们还不致看不到路,但实在太喘太累,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深吸口气,竖耳听,好像没听到有追上来的脚步声,她拭了汗,「先坐一下吧,我没力了。」
她靠着石墙坐下,朱礼尧靠着她坐在一起,呼吸比她更急遽。
上方有一线天的光线洒下,他清楚见到她一身狼狈,发丝凌乱,身上也有几道伤,「妳受伤了。」
「皮肉伤,死不了。」她才说完,就感觉有道凉风吹进来,还挟带着呛鼻烟雾,她脸色忽地一变,「该死,他们是想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吗?咳咳咳……」
突然间,「轰」的一阵巨响,整座山洞似乎摇晃起来,接着,头顶一些石块落下,挟带着漫天灰尘。
「快,咳咳……快跑!」这一炸,小碎石不停掉下,童依瑾可不想被活埋,只能抓着他逃,速度也跟着变慢,但要丢下他,她也办不到。
「妳快走,不要管我。」他很清楚自己成了拖累。
「闭嘴!」她咬紧牙关,再度提起内力,不然,她双腿沉重,实在没力拉他。
他也想保护她,便伸手挡在她头上,为她挡下些许落石灰尘。
童依瑾咒骂声连连,她气炸了,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用烟熏他们还不够,还将洞口炸了,是打算让他们死在里头吗?
空气越来越稀薄,朱礼尧没内力,都要昏厥了,童依瑾也感到精力不济,但总比他好。这山洞比她想象的大,通道也多,她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墙壁,脚下还有一弯小小的溪流,想了想,她道:「咱们顺着溪流方向走,一定能走出去!」
她试图鼓舞士气,但现实很骨感,两人越走越远,可沿壁渗流的水流居然越来越少,到最后居然没了!
这一路上,也不知是外面变天了,还是这段路没缝隙,已经没有一道光落下来。
他们没带火折子,只能摸黑行走,只是走了好一大段路,她发觉朱礼尧似乎太安静。
「你还好吧?」她伸手往旁边碰触,摸到他的手,居然冰凉冰凉的,「你觉得冷吗?说话啊。」洞里乌漆抹黑,她压根看不到他的表情。
「没、没事。」他的声音低哑,她却听到一丝颤抖。
「你受伤了?」她知道他一路用手护着她的头,也不知是否被石头砸伤了?
「没……我没、没有。」
这是牙齿打颤声!她也急了,「我给你检查看看。」她开始在他头上身上乱摸,完全没想到合不合适。
蓦地,他突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颤抖着声说:「抱、借我抱一下,就一下!」
察觉他全身发抖,她心中一紧,这是怎么了?但她被他箝制住,动都不能动。
「我……惧黑,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很、很难受。」他突然又说。
听出他话里的痛苦,她便静静让他抱了。
此时,四周一片寂静,他急促的呼吸及心跳声就变得特别清晰。
朱礼尧觉得太黑了!无边无尽的黑似要缠住他的身体、手脚,又似黑潮要将他掩没,他快不能呼吸,他要死了……
她听出他越来越不对劲,急急的道:「我在这呢,不怕啊,我在。」糟糕,他不会是有幽闭恐惧症吧?
「呼呼呼,我快……喘不过气来,好、好冷……」他浑身颤抖,觉得自己就要冻死了。她直接伸手抱紧他,忙道:「你感觉一下,小朱子,我是温暖的,对吧?我紧张的浑身发烫,整个人都快冒烟,就像小炭炉,感觉看看,你摸摸我,有没有,热的?」
但他似乎听不见,一直颤抖,话近似呢喃。
魔怔了吗?她索性贴近他的唇,隐隐听到他说着吸不到什么?是空气吗?
没时间多想,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吻上他的唇,渡气给他。
朱礼尧先是一怔,但突然感觉到有气,便化被动为主动,拚命吸取她的气。
「唔唔……等等,我没气了!」
她拍打着他胸膛,这贪心鬼,换她要没气了,硬是推开他,才大口吸气,他就再次贴上,胡乱搜寻到她的唇,再次拚命地吸气。
老天爷,这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突然呼吸到氧气,贪婪的猛吸狂吸,但她的气也有限啊!火大的朝他胸口一拍,她嘴巴自由了,气喘吁吁,拚命地一再吸气。
她手撑着腰,瞪着某处,喘气道:「该死的!吸够了吧?我的初吻就这么被你拿走了,半点浪漫都没有,只觉得要窒息了。」
累死了!她摸索着也在他身旁躺平了。
朱礼尧躺在冰凉又凹凸不平的地上,似醒非醒,但他知道那可怕的窒息感消失了,他的唇麻麻的、暖暖的,四周仍然漆黑,但他的唇有童依瑾的温度,她在他身边。
没事了,如她说的,她在的,不怕不怕……
他惶恐的心渐渐平静,静静感受周遭不再倶有攻击性的黑幕。
童依瑾不喘了,同时,也感觉身边的朱礼尧呼吸变得平稳均匀,这是睡着了?
她吐了一口长气,这两世,老天爷就玩她吧,穿越前是孤儿,穿越来是乞儿,她认命了,恣意地活,老天爷却觉得她过得太恣意张狂,所以来一场冒险吗?只是眼下这一出,她若没活着出去,要让她再穿越回去吗?
可是回到现代,她真不愿意啊,她穿越前的人生实在称不上美好。
育幼院的院长说,她婴儿时就被扔在育幼院门门,在育幼院长到十五岁,一个男人收养了她,时间就在她参加一场国际绘画比赛得首奖之后。
男子自称是一家美商负责人,真相是,他在黑市做古物买卖,且是违法勾当。
男子看中她绘画天赋,小小年纪没有名师指点,就能照图画出八成像,所以他领养她、栽培她,花重金找人教授她画图,也寻来一些黑市修复老手,手把手的教导她古物修复技巧,再几年,寻来古画或网络等各国知名古画,让她仿画。
做得好,她是公主,吃好穿好;做不好,饿她几顿,她要是敢耍脾气、反抗,就是一顿鞭打。他手上的长鞭似活物,撕裂她衣服,打得皮肉鲜血迸裂,最后,将要死不活的她关在衣橱里。
她饿怕了、被打怕了,男人就告诉她,她价值越高,生活越好,所以她努力上进,求得一手好技艺,她仿画、修复古物,仿古物甚至几可乱真。
男人则带着那些仿物到黑市高价出售,收取暴利。
男人开心,她也过得好,但她还是想自由,她不想卑微、没有尊严的活着。
她跟男人谈条件,十亿元,他就放她自由,所以接下来几年,她拚命为男人赚取万贯家财,但最后,男人不愿放手,为了留住她,甚至下药染指她。
可男人忘了,她从小就在他身边生活,在黑市众多帮派里混得如鱼得水,什么肮脏手段没看过?为了自保,她学习柔道、空手道、格斗等等。
彼时男人已是七十老翁,她将他活活揍死,发泄多年积郁怨恨,男人的属下也开始追杀她,子弹乱飞,她慌乱奔逃,最后「砰」的一声,她胸口中枪倒地,茫然的面对一望无际的蓝天,咽下最后一口气。
没想到,再次睁开眼,看见的也是碧空如洗的湛蓝天空,只是时空不同了!
原主没留半点记忆给她,为了活下去,她继续当乞儿,没想到,人没有更倒霉,只有最倒霉,讨个饭还被人贩子抓。
那时候她懒得逃了,年纪小小又能逃去哪?结果,遇到了小朱子……
缘起缘灭,再缘起……想到这,她轻叹一声,又要缘灭。
只是,再相遇时见他一派富家公子作派,他不是应该逍遥自在的长大,奴仆环绕,怎么会怕黑?
不对!当年人贩子关押他们时常移动换地方,好几回的落脚处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就没见他有这怪毛病,难道这中间又发生什么事?
这时身边的人忽然开口,「对不起,还有,谢谢。」
「啊……我以为你睡着了,没事了吗?」她听他的声音应该没事了。
朱礼尧点头,但想在黑暗中,他开口,「没事了。」有她在身旁,眼前的黑暗也不再可怕。
「想说说吗?」她轻声问。
「可以,只是有些我自己也记不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他八岁时,与父亲出门查账,被黑衣人迷昏失踪,月余后,在河面上被一名渔夫所救,高烧几日后醒来,但这中间发生什么事,他一片空白。
他只记得有人在追他,逼得他不得不躲到水底,他善泳,可以憋气很久,但那些人,脸色模糊的那些人,一直在四处搜寻他。
水里太冷,那些人拿着火把四处寻他,他感觉快没气了,想浮上水面,但他浑身无力,挣扎着想游上去,但下方像有个黑洞吸着他,一直将他往下拉,濒临死亡的恐惧如浪潮般将他淹没。
「所以一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那时的恐怖经历就会浮现,继而反应在你的身上?」
她喃喃说着,他怕黑,这应该也是创伤症候群的一种吧?
不过,难怪他忘了来救她,原来他是失忆了!
她记得那些人贩子的确花了一个日夜到处去寻他,回来时也骂咧咧的。
只是,她蹙眉又问:「当年发生那样的事,怎么你这次又遭难了,你不记取教训的?」
他苦笑道:「当年的事虽然遗失部分记忆,但我想要抓出幕后黑手,今年初春,我差点被人绑走,由于手法与那年的太相似,我便将计就计,拿自己当饵。」
她能理解,毕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朱礼尧继续说来,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被身边最信任的人给卖了,那是可以将后背交给他的兄弟,也是父亲安排给他的暗卫。
当时,无玄抓了他,好在无宇冲了出来,从他手中抢回他,将他甩上马背,就与无玄打起来。
他策马逃跑,到了港口,因身上绸缎太显眼,他脱下与一名乞儿互换衣服,就钻进一艘停靠在港口的中型船。
但没多久,那些人就上了船,他只得往船舱底下躲,没想到手不经意碰到一个暗门,门开了,里面是间密室,关押近二十多名男女,年纪都偏小,当时,他听到甲板上方杂沓的脚步声,他立刻闪身进密室,那道门也随之关上。
「那是一艘人蛇船,之后行驶在海上,我也无处逃,只能再寻机会。」
船航行半个多月,有时停一日,有时停了几日,他始终找不到机会逃离,日子一日过一日,最后靠岸时已经到了水浒城,他也被人喂毒控制,直到她买下他。
他说完时,一片静悄悄,两人都回想到那一日,依旧历历在目。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身分,我想知道了。」若能逃过此劫,他们或许还可以做个远距离的朋友,她心想着。
「玄州朱家,朱礼尧。」他说。
她错愕的转身看他在的方向,虽然早就猜到他出身不凡,可她没想到……
就算在偏远边城,玄州朱家在大魏皇朝也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的。
它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朱家世代出过几名大官,某一年为了避开灭族之祸,嫡系毅然决然远离仕途,成了最低层的商户,这一决定也引来多少朱家旁支嘲笑,就此在一些世家面前抬不起头,坏了朱家的累世清名。
然而几十年过去,朱家嫡系经营有成,生意囊括衣食住行,商行遍布大江南北,手上把持着多条贡品线,官商关系良好不说,也与各地士族交好。
世人如今称玄州朱家,指的就是老牌世家朱氏宗族的本家嫡系。
对朝廷而言,玄州朱家绝对不能倒,因为皇朝一半的经济命脉都在他们手上,各大城市都有铺子、田地、庄园,富得流油。
直白的说,就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皇商朱家。
可也不是没人想跟朱家争,问题是抢不过来,朱家嫡系子孙皆优秀,嫡系内部的竞争也激烈,只是新的掌舵人总会经历几次危及生命的劫难,因此嫡系日渐凋零,如今只剩两房长住京城。
二房平庸,暂无男丁,族长朱益安也只一独子,朱礼尧被称为朱家有始以来,最足智多谋的少主,他目光精准、心思缜密,果断有魄力,还有「玉公子」的美称。
她也曾听闻他少时被绑架,追查多年都没抓出幕后黑手,没想到,他就是正主儿,自己还救了他。
她眨眨眼,传奇的朱家少主就躺在她旁边,过去被她「小朱子、小朱子」的使唤、捉弄着,想到这,她咬咬下唇,不说话了。
朱礼尧也沉默下来,这几个月像梦一场,如今能不能平安脱险?
两人各自陷入思绪,谁先睡了,何时睡的,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