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开始,家家户户就要开始忙过年了,镇子上的集市也从这日开始越来越热闹,一直到二十八休市。
赶制新衣帽新鞋,自然是各家妇女首先忙碌的事,之后腊八还要做腊八粥、年糕,到了月底还要大扫除、祭灶、蒸馒头等等,准备迎接春节,所以顾巧也停下了史密斯那里的课,在家帮刘念芙黏鞋底裁缝新衣。
她手上这双可比龙船的大鞋就是做给荣焕臣的,虽说未婚少女给未婚男子做鞋,总给人许多遐想,但两家认识那么久了,如今周清雅身体又不好做不来那些事,所以顾家早年便将照顾荣焕臣的琐事全部接手,因为刘念芙要忙和一大家子的新衣新鞋,由顾巧来做荣焕臣的部分好像就变得理所当然。
然而才做了个开端,在暖烘烘的炕上做女红的母女两人就听到外头吵吵闹闹的声音。
她们对视一眼,一起走到屋外,便看到顾定国拉着顾安邦气急败坏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张玉珠也声泪俱下的骂骂咧咧,令人意外的是,旁边居然站着蒙着面纱的顾珍,唯一露在外头的双眼又红又肿。
这一家子为什么大冷天的来找碴,顾巧心里有数了。
「……应该被抬进去马家做妾的是你们家顾巧啊!马夫人当初看上的就是顾巧,他们马家财大势大,我能拒绝吗?谁知道那马员外……根本是个畜生,我们家顾珍帮顾巧挡了灾,被打得鼻青脸肿,你们必须负责!」顾定国声音不小,很快的便引来四周邻里围观,他这次算是豁出去了。
这么无耻的话也说得出来,原以为兄长已经改过自新的顾安邦不由气得发抖。「你这是什么道理?马家是我引来的吗?你用马家找婢女的名义,想眶骗我家巧儿去做小妾,结果你们顾珍自己爱慕虚荣被抬去了马家,现在居然有脸来叫我们负责?负什么责?」
「当然是按马家的意让顾巧入府,把我们顾珍换出来啊!」顾定国说得理直气壮,完全无视背后的指指点点。
他本来就是这种厚颜无耻的性子,否则当年弃养老父老母,脊梁骨早该被村人戳死。
原来当日顾珍出阁,被马家的小轿抬回去后,马夫人就发现轿子里不是顾巧了。不过顾珍也算小有姿色,同时马夫人早就告诉马员外替他纳了个新的小妾,马员外已经兴冲冲的等着,无可奈何之下马夫人只好将顾珍送上了马员外的床。
顾珍一看马员外不是当日那名儒雅的中年男子,当下就崩溃了,不过马员外虽然老,床上功夫却不错,顾珍横竖失了清白,索性破罐子破摔留下当小妾,一心只想在马家多挖点钱。
一开始马员外对她还新鲜了几日,但毕竟顾珍只是个村姑,没什么见识,也不懂太多迎合或勾引男人的手段,又自以为受宠,耍着她在闺中的大小姐脾气,这让马员外如何能忍,对她失去兴趣后真面目就露了出来。
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还算是简单的,甚至将她囚禁起来,心情不好就不给饭吃,还搜刮走了她所有的嫁妆,连那件大红嫁衣也不例外,简直比他们乡下欺负媳妇的恶婆子还要苛刻。
顾珍被虐待得受不了,装了几天的孙子,放松马家下人的戒心后,趁着深夜爬狗洞出来,连滚带爬的逃回了海口村,对着父母就是一阵哭诉。
顾定国夫妻一听那还得了,别说女儿没从马家弄钱回来,顾珍有命回来已经算好的。他们也算疼爱女儿,所以当初也不会放弃五十两银子,按顾珍的意愿让她嫁入马家。
如今顾珍后悔了,他们自然要替女儿另谋出路。要在马家的势力下偷偷将顾珍送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方法是用另一个目标转移马家的注意力,让马员外放弃顾珍。
于是顾定国就想到了这苦原该是顾巧要受的,真要说起来,马员外肯定更喜欢顾巧,所以就决定将人换回来。
「作你的白日梦吧!你做事如此不地道,我就算拼着与你断绝关系也不会听你的鬼话把巧儿送去那肮脏地方!」顾安邦听到他的要求,直接呸了他一脸,他如今对这兄长当真完全死心,宁可不要这门亲戚!
「你说不要就不要吗?当初你自己画押答应将顾巧送进马家做妾,我这里可是有凭证的。」顾定国狞笑着,由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了亮在众人面前。
村里人大多不识字,顾安邦一家都读过书,算是比较特别的,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张纸,飞快地看了过去,上面果然写着他愿意将女儿送入马家做妾,还盖了手印。
顾定国既然敢拿这凭证出来,手印就不会是假的,顾安邦仔细地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同意了这鬼东西,突然双眼一睁,暴怒道:「我明白了,那日你无缘无故请我饮酒,原来就是想把我灌醉了,趁我不省人事之时盖下手印!」
「你管我怎么盖的呢?」顾定国自然不可能承认,「总之你就是应下了这件事,这契书就算送到衙门去都是有理的。趁现在还有点时间,你还不快点将顾巧打扮打扮,弄点嫁妆,送到马家体面些,我再替她说两句好话,说不定能得马员外欢心……」
「你……」
顾安邦气得都要动手了,围观的村民也有忍不住斥责起顾定国的,但顾定国就是不管不顾,反正他要做的事成了就好,其他人的观感他是当真不在乎,何况这是家事,那些村民也只能说说嘴,难道还能插手?
因为顾定国那张契书还一直亮着,顾巧也上前来一探究竟,想不到她仔细一瞧后,表情变得有些难解,最后居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爹您先别冲动。」顾巧拉住了顾安邦握着拳都抬了一半的手臂,指着顾定国手上的契书。「大伯这张契书,虽然是爹您画的押,但上头写的名字好像不是我啊!」
顾安邦愣了一愣,又细细的看去,果然上面写的虽然是顾安邦同意将女儿嫁入马家做妾,但女儿的名字写的却是顾珍。
也就是说,就算这契书真是顾安邦同意的,但同意的是顾珍去做妾,先不说他这个叔叔对父母俱在的侄女婚嫁有没有处置的权力,顾珍也早就入了马家门,这张契书无疑等于一张废纸。
一切突然变得滑稽,顾安邦知道顾定国不识字,还特地嗤笑着替他解释道:「你想害我家顾巧也不仔细点,你这契书上面写的名字可是顾珍啊!你不早已经把顾珍送去马家了吗,还来我这里吵闹做什么?」
这番解释让顾定国傻了眼,张玉珠及顾珍也傻了眼,连旁观的村民都张口结舌,其中有识字的还特地上前确认了契书,上面的名字还真的是顾珍。
顾定国这下拿顾安邦没办法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想算计侄女顾巧,如今这张契书没了作用,他也没办法继续拿捏顾安邦。
就在顾定国起了坏心,思索着强抢顾巧的可能性,想不到村道上突然呼啦啦来了一群人,耀武扬威,其中一个突然往村人聚集的顾家看过来,指着顾定国就嚷了起来——
「在这里,姓顾的在这里……顾姨娘也在!走,全都带回去!」
来人便是马家的打手,很快地将顾定国一家围起来,不过看着四周都是村民,倒也没有直接用上暴力手段,带头那个反而朝着村人抱拳一揖——
「诸位,我们是马家的人,前来捉拿马家逃妾顾珍。这个顾珍偷了我们夫人的首饰逃出府,现在要带回家法处置,请大家莫要阻拦。」
他这番话又引起村人议论纷纷,因为顾定国的行为惹得天怒人怨,也没人想阻拦,众人还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把人带走。
顾定国则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猛地瞪向顾珍,他压根不知道女儿还偷了东西!
顾珍心虚的回避了顾定国的目光,显然默认了这事,张玉珠一看女儿的表情就知道马家人说的是真的,直接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夫人丢了东西这事儿,还要和顾家两个老的讨个说法,昏了也要带走!」
于是马家人像扛布袋似的扛起了张玉珠,又推推换操的将顾定国及顾珍带走了,顾家门前虽然一堆人,却是一片寂静,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作了一场荒唐的梦。
「这……这是怎么回事?」顾安邦还没能回过神来,呆呆地望向顾巧。「马家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巧?那张契书又是怎么回事?」
顾巧却没有像顾安邦这般迷糊,反而若有所思地道:「我好像猜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顾定国大闹顾家时,荣焕臣还在镇上购买年货,今日他拜托花婶再替他照看母亲一日。
镖局里的镖头知道周清雅病重,便让荣焕臣腊月就停工,好回家照顾母亲,等到开春再回来,就算届时周清雅身体没有转好,至少雇佣来看顾她的花婶也有空了。
荣焕臣领了这份情,便在回家之前先在镇上将大部分的年货买齐,包含干货冻果、瓜子饴糖、红纸线香、鞭炮年画……等等。
春联可以请顾家小书生替他写,新鲜的肉菜及蒸馒头的白面只能等到祭灶前买,至于年夜饭更是不用烦恼,顾家肯定会替他准备好,如果他不收,顾巧说不定还会生气,所以他只要提早把食材送一些过去就行。
带着满满几包袱的东西回家,一打开门,他以为会看见花婶,想不到却是顾巧坐在周清雅炕床前,正替她掖着被子。
「回来啦?荣婶刚睡。」
顾巧用嘴型无声说着,在他卸下包袱时倒了杯热茶给他,因为怕说话太大声吵了周清雅睡觉,待他喝毕便将他拉到偏间,唇角带笑,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原想问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她这俏皮的表情便把问题吞回了肚子里,荣焕臣挑了挑眉,问道:「你肯定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吧?」
「是啊是啊,我等了你老半天了,你怎么现在才回?」她拉着他的衣角,声音有些撒娇。
她这小模样他还挺受用的,眼波都柔和起来。
「我去买年货,早知道你会来,我就早点回了。」他把唯一一包放在怀里还温热着的芝麻酥糖取出,塞到她手里。
可是这回顾巧没有急着打开吃,而是先放到了一边,拉他衣角的力道更大了。「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大伯一家又上门了,原因居然是顾珍被马员外打怕了逃回来,大伯要我去马家做妾,好换顾珍回来!」
荣焕臣眼神微眯。「比我想像得还无耻啊!这番话他竟说得出口。」
「可不是嘛,谁会应他这种事!村子里的人都骂他呢!偏偏大伯居然拿出了一张契书,是他趁我爹酒醉时让爹按的手印,说什么我爹同意我入马家做妾,把我爹气坏了。」
虽然事情顺利解决,回忆起今早的画面,顾巧还是满心不舒服,把他的衣角几乎都捧成一个结。
结果荣焕臣反倒没有她想像那么生气,好整以暇地回道:「他不可能成功的,那张契书上的名字根本不是你。况且如果你被带走了,怎么可能现在还在这里扯我的衣服,都快被你扯破了。」
顾巧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放开手讪讪笑着。「唉呀,扯坏了赔你一件就是。你快告诉我,那契纸上的名字不对,是你做的吧?你怎么办到的?」
她今日思来想去,也只有荣焕臣为了马家这事奔前跑后,还替她摆了大伯家一道,依他的作风不可能还留个尾巴让她心烦,肯定是断了大伯所有能威胁她的可能。
果然荣焕臣洒然一笑,那飞扬的神采顿时让顾巧的心跳失序了一拍。
「顾大伯不识字,顾珍又是个半桶水,他要写那样的契书,总不可能请你爹代笔,所以肯定会到镇上。我早就猜到他一定会想办法弄个什么凭证之类的东西来要胁顾叔,恰好镇上那个专门替人写书信的宋秀才我熟识,他为人急公好义,说明缘由后,他愿意帮我这个忙,原本只是做个预防,想不到顾大伯当真去找他了。」
「你简直是未卜先知啊!」顾巧当下心花怒放起来,他居然替她着想到这个程度。「石头哥我发现我一直小看你了,原来你挺聪明的?」
「我在你心中原来很笨吗?」荣焕臣佯怒问道。
「唉,没办法,人说胸大无脑嘛……」她开玩笑似的指了指他壮实的胸肌。
「你……你这臭丫头去哪里学的这浑话,胸大无脑是形容女人的好吗?」荣焕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简直被她绝倒。
瞧她居然还暗自窃笑,他没好气地斜瞪了她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道:「看来你很聪明嘛?」
「那是,我本来就……等一下!你在笑我?」顾巧慢了半拍才领悟他在调侃她胸小,当下脸都涨红了,口不择言地道:「我告诉你我还会长大的,你你你,你等着看!」
「我等着。」都等了好多年了,他在心里加了一句。
「哼!我要回去了。」顾巧脸都快烧起来,觉得聊不下去了,虽然是自己起的头,但这种话题总是女人吃亏。
所以她一个跺脚,转身就往大门走,讵料荣焕臣的声音慢悠悠的由她身后传来——
「芝麻酥糖不要了?」
顾巧娇躯一僵,突然掉头,一把将芝麻酥糖的油纸包抄起,然后朝他做了一记鬼脸,便飞也似的开门跑掉了。
荣焕臣摇摇头,哭笑不得地将门关好,一回头却见到炕床上的周清雅睁着眼微笑看着他。
「巧儿走啦?」
「刚走。」荣焕臣上前将周清雅扶起,在她背后放了个顾巧做的软垫,调整成较舒适的姿势。
「石头,对于巧儿,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小俩口方才在房间里的对话周清雅都听见了,自家儿子若不是心里有那个意思,是不可能和一个女孩子开那般过火的玩笑。
可以说除了顾巧,他对村子里任何的女孩子连个笑容都欠奉。
荣焕臣对于这个问题没有犹豫,很坚定地回道:「我要娶她,这辈子我只想娶她一个。」
周清雅笑了。「虽然你没说过,但也能猜得出你的想法,我想你顾叔顾婶应当也心里有数,否则不会让巧儿跟你走得这么近,只是……」
周清雅的笑容微微收敛起来。「凭巧儿的条件,其实可以嫁到很好的人家,偏偏我这身体拖累了整个家,你若想娶巧儿,咱们这家底还不够,总不能让她入门就是吃苦受穷。幸好巧儿还小,还能等。
「石头,你的能力好,武功高,脑子又灵活,是能闯岀一番功业的,娘会向你顾婶和顾叔提一提,请他们家等你几年,别这么快替巧儿说亲,让你能风风光光的把巧儿娶回来……」
荣焕臣定定的看着母亲,不管她为了那个不值得的男人让他这儿子吃了多少苦,但至少她对他的一颗慈母心是真真实实的,他也没有怀疑过。
他确实需要这样的帮助,要不是一事无成,他早就自己去和顾家提亲事了,母亲拖着病体还想着要替他争取这样的机会,他既感激又感动。
「谢谢您,娘。」他轻轻握了下母亲的手。
母子两人温情叙话,对未来做了很多设想,包含了要把房子重新翻修,以后让顾巧嫁过来时能住新房,然后两人要生几个孩子,他要如何帮顾巧把她那些滞销的通译书给卖出去云云……
只是荣焕臣此时却没想到,周清雅已经等不到看他成亲了。